□倪正平
绘图 瞿溢
常坤又在注视这条河了，站在幸福小区5楼他家的阳台上，正好可以越过河边的那片竹园的顶，看到S形的河道和波光粼粼的水面。
在阳台摆张藤椅坐着欣赏这片水域，这是今年已七十三岁的常坤每天要做的规定“动作”，有时一二十分钟，有时一坐半天。每每此时，他的眼神柔情似水，似乎面前的不是一条河，而是自己精心创作的一幅作品。
这条让常坤看不够的河叫齐心河，四十来米宽，是滨江市引水、排涝的主要通道。它从江边起步，以景观河的身份横穿市区，在常坤家门口拐一个大弯后一路向北，在长江、黄海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冲积平原上爬行28公里，最后与上游相邻县市的河道相接。几十年来，这条河小汛引江水，雨季排涝渍，滋养着两岸百万苍生和万顷良田。
齐心河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当时只有二十开外的常坤是挑河做岸的三万民工之一。那时可没什么施工机械，全凭一副泥担一把铁锹，靠人海战术一点一点在平原上挖出一条河来。在常坤看来，齐心河是有生命有灵性的，它可以平如丝绸，也可以咆哮翻滚；可以一落千丈，也可以丰盈欲溢。而它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会在常坤心里掀起波澜。因此，十多年前，当河水渐渐不再清澈，河面上越来越多的垃圾随波逐流，甚至变质的河水和垃圾发出的恶臭像冬天河面上蒸腾的雾气四处飘散时，常坤的脾气也变得越发暴躁和刻薄。终于，在又一次河道污染大暴发后，他申请了提前退休，带了钉耙、尼龙网兜，拉了一辆独轮推车，在河边一间被废弃的小屋里驻扎下来。
居住在S弯周边的居民惊奇地发现，不知从哪天起，沿大拐弯的东侧岸边，每天都有一个戴着草帽、穿一身褪色军装的老汉用网兜和钉耙费力地把漂到河边的垃圾捞起，装到一边的小推车上，再运到500米开外的垃圾清运站。
这个人就是常坤，那年他58岁。
常坤的举动在许多人眼里是难以理解的。有人问他：千做万做，无钱的不做，这一天天的河边义务捞垃圾，图啥？上游漂下来的垃圾似乎无穷无尽，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改变状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啥？常坤从不回应，也可能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妻子几次跑到河边朝他吼：发哪门子神经，人家都能习以为常，就你看不得、闻不得，工作都不做了，跑到这里捞垃圾。他不吱声，手里该做什么做什么。
儿子劝他：爸，你这样没用的，这里捞上来，上游还得漂过来，就是24小时不休也捞不完。他瞪了一眼，挥手让儿子离开。
垃圾清运站的冯站长对他说：老常，我给你派个援兵，运垃圾让他干，你只要捞上来就行。常坤回一声“不用”，头也不抬。冯站长挠挠头，嘴里嘟囔句：怪人一个！
时间久了，边上的居民已习惯于河边有个劳碌的身影存在，就像习惯了水里的漂浮物，习惯了时不时地闻到一股来自河面的恶臭味。
日子就像身边不息的河水静静流淌了一年多，齐心河一如既往地潮涨潮落，或丰或枯；水里漂来的垃圾仍在和常坤拔河般僵持着，除了每天有四五车垃圾从这里运走，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常坤堂吉诃德般的执着，成了一些人眼里的愚昧无知，背地里，有些人开始用常傻子、垃圾人来称呼他。
事件的转折是他与《滨江日报》记者周兵的一次偶遇开始的。凭着职业敏感，周记者意识到这是个有价值的好新闻，于是，他带着相机来到大拐弯，和常坤待了两天。一周后，《滨江日报》上刊出了他写的长篇通讯《一个人的战斗——职业“清河”人常坤的“傻事”》，配图上，河中触目惊心的垃圾和常坤挥汗打捞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
新闻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原本少有人来的大拐弯开始热闹起来，先是一企业老总送来了几箱矿泉水和方便面；接着，垃圾清运站安排垃圾车每天来两次，运走从水里捞起的杂物；没多久，有四五个市民带了工具自发前来助阵。
这天，市环保局的一位副局长找上门来，他对常坤说：“老常，你的义举有很好的示范效应，能提高大众的环保意识，促使更多人参与到环境保护中来。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成立一个环保志愿者行动队，由你来挑这个头。”常坤欣然答应。
经过一个月的筹备，一支由十六位市民组成的环保志愿者行动队伍正式成立，他们统一着红马甲，戴志愿帽，配备了更专业的打捞装备，市里甚至还调拨了一艘水泥船供他们下河打捞。正式成立那天，除了民政、环保等部门的领导，市里一位分管副市长也前来作了热情洋溢的鼓动。
第二天，《滨江日报》上又刊出了周记者写的一则消息，题目为《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市环保志愿者行动队昨成立》。一时间，环保志愿者常坤和“清河行动”成为滨江市民的热点话题。
恰逢市人大政协两会召开，有人大代表提出议案，“从源头上还齐心河碧水河清”，具体提了三点建议：投入资金在齐心河两岸铺设排污专用管道，把污水集中处理后再排放；搬迁河道两岸的重污染企业；在岸上设立若干严禁乱倒垃圾警示牌，并派专人巡查。这位人大代表会前还专门拜访了常坤，听取意见。议案没有悬念地得到了重视，并获评当届优秀议案。
轰轰烈烈的河道整治战役就此拉开。四年后，沿河十多家重污染企业搬走了，排污管道建起来了，河道保洁人员每天巡查，市水利局还请来施工队对河道进行了逐段清淤捞浅。其间，工程开工、活动仪式等都有请常坤参加，他都借故推托。来人对他说，不用讲话，不需做什么，你出席一下就行。他说：“不是驳你面，那河伴我大半辈子了，看着糟蹋成这样，我心里就不舒服。现在政府出大力整治，河水一天天清亮起来，我做梦都能笑醒！还是那句话，要组织点人力清理清理垃圾、做点公益，我行，其他真就没我什么事了。”
齐心河的逐渐正本清源，让常坤清闲了许多，现在，人们很少再见到他到河边打捞漂浮物了，而摆张椅子坐在自家阳台上，静静地注视着流经S弯的河水和河边三三两两的钓鱼人，成了他与齐心河最平常的交集。在楼的下面，在河边，原先放工具的小屋早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齐心河文明公约”宣传牌。
几天前，常坤与河的故事又有新发展，《滨江日报》上登出一则消息，上面写道：滨江市环保志愿者长江“清滩行动”昨起正式展开，共有160多人参加，领头的是今年已73岁的“滨江好人”常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