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立蓉

今年初夏，省作协在南大国际会议中心举办新会员培训班，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奔赴仙林，怀揣一份欣喜，也有一丝悲壮。1988年，高考意外落第，一直是埋藏在心底的扼腕之痛。陪读十余载，2017年，女儿考入南大，又以优异成绩推免复旦读研，而我，走了三十多年孤独寂寞的路，终于在这个初夏的清晨，迈进了高等学府之门，有了属于自己的大学课堂。

培训三天，课程安排密集，上午下午，均有名家讲座。关闭手机，备好厚实的笔记本，我沉醉在璀璨的文学星空之下。我注意到，坐在我附近的一位身材高大、两鬓华发的先生，每次早早来到会场，听课时坐得端端正正，目光炯炯，神态庄重。来自故乡的文友告诉我，他是来自如皋法院的郭法官。一位功成名就的法官，如同一名小学生一样虔诚听课，我不由心生一股敬重之情。

课程结束，路远的学员准备回程，自是拍照合影，留电话留微信，依依惜别。我家在南京，准备今晚留宿宾馆。疫情汹涌，大学校园已经不对公众开放，能有机会再入校园，实为难得。我收拾桌上的文具，准备回房间。“这是我新出的一本书，请多指教。”熟悉而亲切的乡音！猛一抬头，正遇上郭先生温和又坦诚的目光。我本籍籍无名，又生性木讷，三天培训，都没好意思主动上前和他说一两句话，今日得书相赠，诚惶诚恐。起身，双手接过书，目光掠过封面的一刹那，心里便微微一动，书名《岁月长歌》，青绿渐变的封面底色，绘入一叶一蝉一串果，叶是灰白色的薄如蝉翼，果实是深褐色的成熟果实，色彩搭配和谐典雅，寓意深远。

送别郭先生，初始还是客套寒暄的画风，在电梯口，他看了一下手机，突然大笑：“我的一篇文章，被选为中学生的阅读理解题”。他恣意地笑，白发笑得飞舞，皱纹里荡起欢喜。此时，在我面前，他不是威严的法官，只是一个“老顽童”，可爱的文学痴迷者。

晚上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有一本好书陪伴，不辜负静谧的九乡河之夜。第一页，有郭先生的一帧照片，照片中的他，那时还是满头黑发，对着镜头，露出我已见识过的爽朗而灿烂的笑容。

这是本散文、杂文集子，每篇文章并不长，几千字，几百字……但篇篇有如用锐利又幽默的笔锋刺痛人柔软的内心。这样真挚的文字，让我在深夜昏黄的灯光中，一次次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又一次次在心里为之喝彩惊叹。我翻过一篇文章，忍不住回看，我在这些淳朴而干净的文字中寻觅作者对故乡对亲人的锥心刺骨的感情；寻觅一个倔强、正直、顽皮、热忱的乡村少年，穿街过府、持家养亲的心路历程；寻觅一个心持正义，对弱势者同情，敢与强权者对簿公堂的法官情结……

《红烧肉的故事》，讲述了四十年前，作者读高三时的一则故事。父母心疼他读书辛苦，为他烧了一碗红烧肉，让弟弟妹妹结伴送去。那个年代，一碗红烧肉，对乡村孩子来说，有多么巨大的诱惑力啊！弟妹忍不住你一块我一块，一路吃到学校。到了学校，红烧肉已所剩无几，见了大哥，兄妹二人难掩恓惶，大哥一眼就看明白，说：“你们吃晚饭了吗？来吧，我们一起把它消灭掉。”吃完晚饭，把弟弟妹妹送到学校大门口，又叮嘱他们走大路，慢一点，路上唱唱歌，壮壮胆……读到这一段文字，泪水猛地涌了上来，我一下子想起了《平凡的世界》中少平兰香两兄妹，他们在遥远的原西县石圪节公社，也是过着缺衣少吃的艰难日子。在那样贫寒的生活中，好在他们也有一个宽厚温良、细致亲切的少安大哥。

郭先生把这一章节的十几个故事，起名为《幼时记趣》。他怀揣着悲悯的心情回忆苦难，把它当成在成长过程中不可忽略的支撑点。在文字中，他有对逝去的乡村世界的缅怀，更有对乡土世界善良人性的追寻。这在他另一篇文章《童年瓜趣》中，有生动的体现，50多年过去了，夏二爹的香甜的瓜、偷瓜的乐趣，还有夏青青走过时跃动的发辫，还留在他的记忆里……

郭先生的文学生涯是丰润的，他的读者中包括在南京艺术学院从事文学研究的女儿，父女时常同台切磋技艺，让他永远保持着对文学炽热的爱，不在恣睢的生活里沉沦。曾做过生产队大队长的老父亲，也是他的忠实读者。郭先生把他的文章调成大字打印出来给父亲看，父亲点上烟，坐在一边看得尤其认真，看到最后，竟笑出声来：“个讨债鬼，这多好耍子啊！”还有什么，比博得老父一笑，更为幸福的事？

这本书可以看作是郭先生的自传，写尽他的芳华，以及他的坚守和笃定。我与郭先生萍水相逢，但透过文字，我已经可以读懂他的岁月。我的耳边响起他威严的断喝：“谁打了我手下执行干警，谁就等于是挖了我的祖坟！”也有看望重病的大庆兄弟时的温情脉脉，他带了六个香橼四个柿子，希望大庆兄弟事事如意，六六大顺，希望他还能亲手做一桌子拿手好菜，和兄弟一曲新词酒一杯。当大庆兄弟离世时，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哀哀地哭了起来。擦干泪水，他又带着几分夸耀去告诉别人，我那边也是有人的，大庆兄弟先到一步，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泡茶拿烟倒酒，收拾好桌子，恭迎我们每一个后来者……

郭先生，1963年出生于江苏如皋，1984年毕业于苏州大学中文系，做过教师、乡镇书记、国家公诉人，最后做了法官，当上了如皋法院副院长。如今他行将卸任，以他的自律和坚定，他的退休生活一定精彩。我已看到他在微信里发的一张图片，行走边疆，飒爽英姿，那些随行日记，写得惊心动魄，有太白之风。

书里有很多文章，我看了不止一遍。每看一遍，总是心潮澎湃，想写点什么，又迟迟没有动笔。直到回到故乡，在江海平原酷热夏风吹拂中，没有开空调，挥汗如雨，却心情舒畅地写下这些文字，聊表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