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芳

许多红迷都知道，曹雪芹先生虽是以小说家的身份而广为人知，但他其实还有一个重要身份：诗人。这是有曹先生同时代的文士们赋诗为证的，比如知他甚深的敦诚就赞美他说：“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敦敏说：“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张宜泉则说：“君诗曾未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

诗人曹雪芹来写小说《红楼梦》，他的作品里自然会呈现一份有如新桐初引的诗境，会出现一些精彩绝伦的诗词歌赋。我从小喜读唐诗宋词，偏偏《红楼梦》里的主人公隔三岔五就要作诗，而且作品大多不俗，这便让我格外欣赏书中作诗的场面——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也好，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也好，大观园的少爷小姐们一时兴起举办各种诗会也罢，每隔几年我都忍不住重温一次，每回温习皆有新的发现。

当然最让我读之不尽的， 还是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的场景——这半回内容主要讲史湘云在薛宝钗资助下主办了菊花诗会，她先邀贾母、王夫人等人赏桂品蟹，等长辈们散去后再请诗社成员们饮酒赋诗。在这次诗歌竞赛中林黛玉大展诗才，一举夺魁，包揽了赛事的前三名。

这一场面为何经典？且听笔者慢慢道来吧。

因为第一，这次菊花诗会选择的地点十分妥当。原来诗会定在藕香榭。四面有窗的藕香榭盖在池子当中，不止光线好，且眼睛看着河水挺舒服，另外附近山坡下桂花也开了，坐在水榭里被秋风吹着让桂花香包围着，感觉是非常惬意的。所以当凤姐伶牙俐齿说出在藕香榭设宴的诸般好处时，贾母马上说：“这话很是。”——当然我觉得藕香榭不错，除了是这个地方便于观景、设宴，还因为它本身蕴藉着一种中国传统建筑的美丽。书里说它并非单一的一个水榭，而是一处由水榭、小亭子、长廊和竹桥共同构成的建筑，这就很吸引人了。你想，秋高气爽的日子，大观园年轻的才子才女们先是跨上吱嘎作响的竹桥，再穿过曲折的长廊，走累了便去小亭子里喝杯枫露茶，然后气定神闲来到水榭大厅落座，悠悠地喝合欢花酒品稻田螃蟹，这样的场景很有画意对不对？

确实，画面唯美，这是我爱看菊花诗会的头一个原因。

第二，这次诗歌竞赛中，每位选手都拿出看家本领参赛，这让场面充满了张力，很有看头。我们稍稍回忆一下其他几次诗会，就会发现那几回参赛者们并未竭尽全力，比如海棠诗会中，众人酝酿作诗只是“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大家打腹稿的叙述归里包堆不超过30个字；赏雪诗会中参赛者们更抱了一种游戏的心态，读者找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绞尽脑汁构思的叙写……菊花诗会就迥然不同，作者用了足足300字的篇幅来描写参赛者们构思的场面：宝钗是俯在窗台上掐了桂花蕊逗游鱼；湘云是默默出神；探春和李纨惜春是立在垂柳荫中看鸥鹭；迎春独在花荫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宝玉是时而看黛玉钓鱼，时而跟宝钗说笑两句，再过些时候又看袭人等人吃螃蟹，自己也陪她饮两口酒；女主人公黛玉思索的样子则写得更详尽，她先是“拿着钓竿钓鱼”，再“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斟酒，觉得黄酒不对脾胃，宝玉又命人“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她吃了一口便放下了……总之选手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参赛，这便让读者对这次竞赛充满了好奇：大家铆足了劲儿赛诗，而且各自创作水平都不低，那么最后究竟谁能夺魁？回目上说是黛玉得了第一，可她到底是怎样击败其他选手的？

没错儿，情节大有悬念，这是我爱读菊花诗会的原因之二。

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作者将林黛玉包下诗赛冠亚季军的过程写得真切，让人读起来甚是信服。

我们知道有些都市剧之所以让观众看不下去，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剧情有悖常理，给人以随意编造之感。曹公讲故事的能耐与那三流编剧有霄壤之别，故而他能将黛玉夺魁经过讲述得非常合理，非常自然，没有丝毫信手编造的痕迹——黛玉是怎样包下赛事前三名的？作者是这样叙述的：第一个场面，黛玉一气呵成写下了《咏菊》《问菊》《菊梦》等三首非常棒的菊花诗，其精彩程度远在宝钗等人之上。第二个场面，评委会主席李纨略一思索，便评判黛玉的三首菊花诗为本次赛事的前三名，探春、湘云、宝钗的次之，宝玉的压尾。同时给出了林潇湘“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的获奖评语。当黛玉谦逊地讲自己的诗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时，李纨马上道“巧得却好，不露堆砌生硬”。第三个场面，评奖结果刚出来，林黛玉立即诚恳地说，她觉得湘云有两句菊花诗“抛书人对一枝秋”“圃冷斜阳忆旧游”甚好。在她的带动下，探春亦真心实意地夸起了宝钗诗作的佳妙之处——读了这段文字后，聪明的读者立刻领悟到林姑娘夺冠的几个理由：其一，作品的实力过硬；其二，她的三首菊花诗风格很对评委主席的心思；其三，她很有同理心，得了冠军之后仍不忘照顾失意者的心情。总之黛玉胜出这个桥段，作者写得合乎情理，经得起反复推敲，让读者不得不拍案叫绝：曹公的叙事本领果然了得。

您猜对了，情节合理，逻辑严密，是我乐于品读菊花诗会的原因之三……

一言以蔽之，阅读林潇湘魁夺菊花诗的场景，真如品尝一枚南方青橄榄般有着无穷的滋味。所以你千万别错过这样的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