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紫琅茶座

县城意识

□罗望子

◇我不得不再次强调,小县城其实并不小。恰恰相反,它显得大而无当。它没有过渡与缓冲,失去了城镇和乡村的边界,更没有小城镇固有的轮廓。这样的不伦不类,让我一出门,就茫然不知身处何方。安置房,农庄,生态园,创新园区,林立的商品房,不断地挤压着我们的身体和天空。我听说南面新建了一个人民广场,跑过去一看,哪有啊,不过是中坝路与黄海大道的交叉十字路口。一旦我确认离开了县城,高速公路的绿化带,比之城里,更加郁郁葱葱姹紫嫣红。

◇小县城,小地方,意味着小眼光。也就是县城意识。我常常扪心自问:那么,我有着什么样的眼光呢,我到底算不算县城里的人呢。我的朋友们大多来自机关。偶有企业高管,另有一些个体小老板,自由职业者,属于新的社会阶层,我本人也被拉进了“新的社会阶层联谊会”。在“新联会”里,我属于可有可无的人。这正好方便我观察他们,而他们并不知晓我。我的朋友们都出言谨慎,偶然张扬便觉刺耳。对于上面来的人,他们如临大敌,走进乡村,他们又居高临下。县城意识是比较封闭和小气的意识。不过现在情况有所好转。乡镇合并后,管辖区域越来越大,乡镇的头头脑脑如同鸽群,早晨下乡,晚上回城,谁也不比谁差多少了。但怀有县城意识的人,说话比较肯定和绝对,自信满满,没有回旋余地。怀有县城意识的人认为,他看到了事物的本质,一针见血。我最烦的是他们过于强调现在的工作不好做,尤其是拆迁工作。县城意识的这种局限必须走出县城才能化解。

◇我买了两张往返火车票,去北戴河度假。目的是检测一下,我是否会想念小县城。因为毛毛不便携带,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驾车过去。结果发现,我一点都没想。早晨之外,每天晚餐后,我都会拉着毛毛,漫步海边。波浪翻涌,扑上沙滩,毛毛会很惊慌也很灵巧地躲开。不断接到朋友们的来电,邀请我参加聚会。我说我在外地。来电来信又变成了催问我何时归来。可我喜欢海,喜欢海风,喜欢月色下海面的点点微光,喜欢欣赏踏浪而归的少女们。光着脚,陷在柔软而质感的沙子里,感到很实在。暮色四合,坐在礁石上,远方的海仿佛凝固的冰,溅飞的浪花却舔着脚丫,这种感觉也很梦幻。我希望一直这样坐下去,也坐成一块不起眼的礁石。倒是毛毛率先开始反常了,他不吃不喝也不拉。从网上搜到最近的宠物诊所,带他去打了两天针,就是不见效,他动也不想动了。接着,妻子的脸上、脖颈处,出现了大面积的红疹。无奈之下,我们只得提前打道回府。左赶右赶,车子一进本省境内的服务区,毛毛就醒了,来精神了。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每次外出闲逛,商场、菜市场、鞋摊上,专业防水的小面包车上,骑木马射飞镖的孩子嘴里,乃至电视上的明星们,无论何时何地,都传唱着这支歌曲,让你走投无路。我眩晕。我恶心。听音辨字,回家上网一查,原来是新的神曲《小苹果》。看来我很落后。我是个老顽固。这就对了嘛。所谓神曲,就是火火火。所谓神曲,也是添堵,哪怕你跑到瓦尔登湖。更为可悲的是,换鞋的时候,碰杯的时候,握着莲蓬头冲澡的时候,我的嘴里同样会不知不觉地哼起来:“你是我的小呀小……”

◇下午驱车七星湖。秋风徐来,秋水微澜。蜿蜒而起伏的草地上,东一处,西一处,簇拥着好几对拍婚纱照的女孩子。混沌的大脑,混沌的心情也一扫而空。虽是人工小湖,还是给你带来了辽阔。这就是独处的意义,它让你瞬间拥有一个人的安静,两个人的敏感,三个人的丰富。

◇秋雨绵绵。我又看到了那个从前的同事。环绕着“世界上最长的刺刀”,他逆向跑步,我正向遛狗。他没招呼我,我也没招呼他。我喜欢这样的颇为自我的专注,也庆幸他没戴眼镜,否则真的免不了客套寒暄。当然,也有可能他假装看不见我。我就是那样假装看不到他的。至少他让我短暂性地回到了从前。那么,如果卫星拍照,我们俩谁的存在感更强呢。我想他的可能性更大吧。他始终穿一条黑红色的条纹短裤,白背心,用不紧不慢的步伐和一个个雾蒙蒙的早晨,跑过了这个夏天。逆向、单调、不紧不慢,这似乎就是他一生的写真。他就这一套装备吗?他的这套装备从不换洗吗?(如果他有两套同样的装备,那就是他在固执地坚持着这种单调。)其实这并不重要,就像在雨中唱歌、作业的洒水车一样无关紧要。但有时候想一些无意义的事,事情本身就变得有趣,有了些意思。

◇我为何写作?这是一个“千百次的问”。我写作,是想找到工作之外有兴趣做的事情。发现自己还可以做可能做,兴趣就更为浓厚了。写作锤炼了我的心智与经验,让我的梦想一次次实现了精彩的穿越与重生。自此,写作成为我的工作,我和我的生活以及我周围的一切,与写作都达成了美妙的镶嵌。

◇这个中秋之夜,她在伊犁,他在上海。只有我待在小县城,毛毛盯着我,目不转睛。所以这个中秋之夜,但愿客居他乡的你们和我一样,坚锐如弯刀,孤独似满月。

◇那天晚上,酒后到家,给儿子打电话,一直没打通。第二天早晨,宿醉的头还晕乎乎的。上午九点半,我下定决心,驱车离开了小县城,直扑上海。三个小时后,我到达他的校门口。保安照例上来盘查,一眼瞅到了窝在副驾上的毛毛,连忙挥手不让进。怎么也说不通。我只得倒车,与一辆急着进门的小车相擦。我们决定私了。我让他出个价,他说是进口车,要我给七百。我还价四百,他不同意。他说没时间和我耗,他要去踢球。那就只能公了了。我们互相留了手机号,互相给对方的车拍了照。待他走后,我先给保险公司报了案,然后拨通110。就这样,来自小县城的我,和大上海终于有了一次亲密接触。回想起这件事,我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的郁闷,反而有些沾沾自喜。因为我终于有了第一次报警110的经历,报警时我没有任何害怕和不安,交警和民警到场后都显得极为友好,还给我留下了就近派出所的电话和地址。

2022-10-1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13532.html 1 3 县城意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