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风入松

□江徐

风景,静静流淌于远方,也生长在敏锐之人的心里。

钱塘江边有一家茶书院,取名风入松茶书院。由此我才知道,风入松原来也一个词牌名。不仅是词牌名,它还是古琴曲的名字,曲子出自嵇康之手。真假难辨的传言赋予这三个字更多内容和韵味。

诗可读,词可论,词牌名也能拿来细品,每一个词牌名都含有一种意境。风入松、蝶恋花、渔家傲、采桑子、浣溪沙、雨霖铃、临江仙,我喜欢这些具有自然气息的词牌名,寥寥数字,默念于心,口齿亦生香,似乎含上一枚青橄榄。

风入松,茶入魂。风入松慢,芦花似雪。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方块字有着与生俱来的美感、意境和遐思。当我们向往诗与远方时,真正向往的,或许是宁静致远的意境之美。一首诗、一阕词、一枝花、一片叶、一缕桂花香、一首撩动心弦的歌曲……意境如禅,无处不在。灯下虫鸣,雨中松果,碗茗炉烟,更有一番令人思之不断欲辩忘言的妙境。约二三嘉友,围炉煮茶,煮的是闲闲絮语中一点安逸和意趣。一炉一火,一人独饮,饮的是穿越时空的神思神游。南宋罗大经的《茶瓶汤侯》中有段文字,既是煮茶听水的技巧,也是由一瓶茶水应运而生的意境:“水初沸时,如砌虫声卿卿万蝉鸣;忽有千车稛载而至,则是二沸;听得松风并涧水,即为三沸。”

苏东坡嗜茶,他一生南来北往,不管漂泊至何处,都离不了一瓯茶。三十五岁那年,苏东坡第一次被调任杭州通判,在这片好山好水还有好多寺庙的江南繁华地,他似乎找到归宿,度过一段幸福时光。山水要游,僧侣要访,美食美酒,都要品尝。各款茗茶,当然也得品呷。在这位性情中人眼里,西湖如西施,佳茗似佳人,朋友寄来的团茶,更似一位“洗遍香肌粉未匀”的美人。一个人的想象力有多丰富,就多擅于从日常事物的细节中发现乐趣,就多擅于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进行审美的游戏。

苏东坡在试院煎茶,他挺讲究。炉子虽然是普通的砖炉,水,得用新鲜的山泉水;火,是不急不躁的文火。静候过程中,小小的茶壶里乾坤广大,气象万千。此番气象落入诗人眼里,便成为可赏可听的袖珍型自然景致:“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他说,茶水欲沸未沸时,气泡就像一串螃蟹眼。须臾之间,水已沸腾,蟹眼变成了鱼眼。寂静无声的院子里,飕飕作响的水沸声像什么呢?他感觉,茶水沸腾声就像风吹松林,吹去旅人心头的尘。这番联想与赏玩,是整个品茶过程中别有意趣的前奏。苏东坡晚年谪居儋州,在那块要啥没啥的荒僻之地,依然保持活水配活火的煎茶方式。他会趁着月色去江边舀取清水,顺便欣赏一下月色。“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茶汤煮开,乳花翻腾,松风狂作,是他从茶壶里看到的天地与山水。能够以意趣之心面对蹭蹬之途的人,都算诗人。诗人饮茶,饮的不仅仅是茶水,也是借由茶而生发的变化万千的意境。意境即心境,是一个人生活状态看不见的底色。

春天买了一罐六安瓜片,倒一杯热水,投入一撮瓜片,且看茶叶在水中苏醒,舒展,一片一片悄声沉落,像落花人独立的那朵落花。杯里的茶叶沉沉浮浮,心头似乎也有些什么,像杯子里的茶叶那样,浮动着,慢沉淀下去。偶见茶梗,想起小时候打了耳洞,大人取出茶叶罐,翻捡出两截短短的茶梗,穿入耳洞,可防堵塞,也防发炎。

张爱玲的小说中,有一对各自打着如意算盘的男女,请客,吃饭,喝茶,假装谈恋爱。茶饮尽,杯里的茶底让讲究精神恋爱的男人想起马来西亚的森林。他引导桌子对面的女人一起赏玩:“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粘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和蓬。”他说很想带她去往那里。

读这段文字时,想象张爱玲静坐常德公寓的一张书桌前,上海的云影天光从窗外流过。她怔怔对着一杯茶,心思神游于远方的热带丛林,也神游于面前玻璃杯内的微观世界。风景,静静流淌于远方,也生长在敏锐之人的心里。这种意趣,来自茶,来自文字,来自境由心生的那颗心。

2022-11-1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16369.html 1 3 风入松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