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晓跃
公孙弘前半生,《史记》语焉不详,只是提及他年轻时做过狱吏,后因罪免职。因为家穷,公孙弘只得“牧豕海上”,大概觉得在海边放猪,终不是一回事儿,便想到改变命运,于是在不惑之年,“乃学《春秋》杂说”。凭借着自身丰富的人生阅历,他读《春秋》及杂说,感悟自然不同一般。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公孙弘直到六十岁,终于等到了“好风”。其时,武帝即位,广招贤人,公孙弘便以“贤良文学”的身份为朝廷“博士”。花甲之年跻身“博士”,似乎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后来他受命出使匈奴,结果一身塞外风沙,没能落得半丁点儿的好,反而让武帝留下了“不能”的印象。
“博士”不博,只得称病去职还乡。没过几年,朝廷再次征召文学之士,地方官员因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便举荐公孙弘以应付了事。公孙弘不忘前耻,一再辞谢:“臣已尝西应命,以不能罢归,愿更推选。”可地方官员不容分说,“固推弘”,公孙弘无奈只能卑躬,只得屈膝。
公孙弘一肚子的《春秋》大义,应试治国方略,却在百余人中“居下”。可具戏剧意味的是,“对策”呈送至武帝,武帝“擢弘对为第一”。
公孙弘曾受命视察西南夷道路的修建,深悉巴、蜀百姓的徭役之苦,力陈西南夷之地无用。结果,武帝连一个正眼都没给他。公孙弘大悟:所谓的能与不能,全在于武帝一言。
吃一堑长一智,此后,每每朝廷议事,公孙弘只是陈述事情的头绪和端倪,让武帝自己抉择,也不当面反驳,当廷争辩。如此一来赢得武帝“敦厚”的赞赏。加之公孙弘熟悉法令条文,又能以儒家学说加以诠释,博得武帝的喜欢,两年的时间,便官至左内史。
作为掌治京师的地方长官,公孙弘自然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他与主爵都尉汲黯联袂奏事,常常是汲黯先提建议,公孙弘只是对建议加以阐述,申明理由。武帝颔首,他便附和;武帝蹙眉,他便变色。汲黯曾当廷怒斥公孙弘:“齐人多诈而无情实,始与臣等建此议,今皆倍之,不忠。”而公孙弘却不露丝毫的愠色,面对武帝安然若素:“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不忠。”武帝当然是“知”者。
几年后,公孙弘升为御史大夫。当其时,卫青领兵收复了黄河以南的河套地区,是否在此设置朔方郡,武帝就此廷议。公孙弘以为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弄得中原疲惫不堪,经营无用之地,大可不必。可主父偃却大谈如何有利,是扩展汉室领土、消灭匈奴的根本大计。其实是否“置郡”,武帝心中自有主张,他只是借此观察哪些人可以成为自己的传声筒而已。
公孙弘再次大彻,连连谢罪:鄙陋之人,不知所以。并提议罢设西南夷和沧海郡,专力经营朔方郡。武帝龙颜大开,公孙弘也媚笑晏晏。
汲黯很是看不惯公孙弘见风使舵、表里不一的做派,曾当廷揭露其虚伪:身居三公之位,俸禄优厚,使用的却是布被,实为欺诈之举。
公孙弘则笑容可掬,从容以对。他先是谢罪,以三公之尊而使用布被,确有巧饰伪诈、沽名钓誉之嫌,以退为守。既而列举史实,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自身却奢侈比于国君,这是僭越之为;晏婴辅佐齐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井然有序,此为向下与平民看齐。再后申述缘由,自己位居三公,使用布被,其用心在于视九卿以下直至办事小吏为同仁,没有高低贵贱之别。最后盛赞汲黯:“无汲黯忠,陛下安得闻此言。”
如此巧说,汲黯哪有反驳之地?武帝也想当然地以为公孙弘“谦让”,最终公孙弘官至丞相,封平津侯。
其实,表面上的宽厚,掩盖的是他内心极深的忌恨。“诸尝与弘有郤者,虽详与善,阴报其祸”,一旦机会来临,公孙弘必定重拳出击。
汲黯耿直,公孙弘寻机进言武帝,请调汲黯为右内史,管辖京师。京师多的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那班人流如何掌控?由此,把汲黯推至风口浪尖。主父偃获罪,武帝本想留他一命,公孙弘上奏,落井下石:齐王自杀绝后,齐国被废除为郡,主父偃本是首恶,陛下不杀,无以谢天下。最终主父偃人头落地,还灭了三族。曾向武帝提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研究《春秋》,其成就、声望远在公孙弘之上,公孙弘忌恨,降调董仲舒于胶西,迫使董仲舒知难而退,告病辞官,归家闲居。
淮南王、衡山王谋反。公孙弘心急如焚,自己极人臣之位,却无绝代之功,而今诸侯叛逆,有悖为臣之道,身为丞相难辞其咎,想到自己年老多病,戡乱之际,难以胜任辅佐明君镇抚国家之重,便上奏:“愿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
公孙弘诉说自己由草民而封侯拜相,全仗皇恩浩荡,而今风烛残年,唯恐有负圣望,心中戚戚而不可终日。言辞切切,可武帝并未动心,以一番言辞加以安抚:守业崇尚文治,遇乱重视武功,乃自古之道。风寒之病,何愁不愈?还特许其续假,不允告老还乡。
本想激流而退,未能如愿。公孙弘“以丞相终”。
司马迁评说“公孙弘行义虽修,然亦遇时”,还特别提及他曾经的对策“举首”,以印证“遇时”。其实不然,“遇时”,则是给了公孙弘显山露水的机会,他仕途的顺风顺水,他所谓的大器晚成,汲黯曾一针见血:“以阿人主取容。”这样看来,公孙弘的“行义”,多有不“修”,司马迁也有走眼的时候。
如此再读清人龚自珍的《读公孙弘传》:“三策天下礼数殊,公孙相业果何如?可怜秋雨文园客,身是赀郎有谏书。”“可怜”二字实在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