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之
《回归故里》是法国哲学、社会学学者迪迪埃·埃里蓬所著,讲述的是作者——从法国底层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不断学习、努力摆脱他所处的阶级地位、用他在哲学领域的建树,譬如对于福柯、萨特作品的研究,一些哲学方面的思考,最终获得学术圈认可,实现阶层跃迁,当然,整个过程相当艰难。
在这样一个所谓“功成名就”的状态下,他如何看待原生家庭,以及当时法国阶层固化所带来的一些矛盾和问题,这个选题非常严肃。
本书的选题让我联想到前两年很多人谈论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作者塔拉出生于美国底层家庭,她也是一步一步艰难地挣脱糟糕的原生家庭。埃里蓬是反过来的,他十多年前写《回归故里》的时候,已经不是塔拉的“和家庭决裂”的状态,而是阔别多年,得知父亲去世,终于又要回到出生的城市,位于法国东北部的兰斯,他看到曾经出生的地方,听家人讲述过去的事情,翻开陈年相册,已经干枯、被淡忘的记忆又被撕扯打开。
书里剖析了埃里蓬的父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本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最终成为了这样的人。书里是这么写的:
在母亲工作的15年中,每天都要站在组装流水线前,不停地把盖子盖在广口瓶上,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10分钟的时间可以请假离开去卫生间。如今当我看到她因多年的高强度劳作而身体痛得动弹不得,便理解了社会不公最为具体的含义。甚至可以说“不公平”这个词本身也相当委婉,它掩盖了真正的现实:赤裸裸的、暴力的剥削。一个年迈工人身体,可以体现阶级社会全部的真相。
所以在原版法语的开篇,爱德华·路易是这说的: I understood that even our tears are political。我理解到我们的眼泪也是政治的。
父母不间断地工作,让他能够继续读书,作者对于父母在工厂经历这些糟糕的待遇,没有很关心。为了挣脱从出生时就被命定的阶级,年轻时的埃里蓬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甚至对于父母的身份抱有怨恨,对于他们的生活方式强烈反感:
父亲(总会)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他靠在房间的一端,抄起手边的瓶子(油瓶、奶瓶、酒瓶),一个个扔到对面的墙上摔个粉碎。我和哥哥蜷缩在母亲身边哭泣,母亲既愤怒又绝望地重复着:“好歹别伤着孩子。”父亲去世后不久,当我向母亲讲起这件事,以此来解释我不愿参加父亲葬礼的原因时,她惊讶地说:“你还记得这个?当时你还很小。”是的,我记得。一直都记得。这件事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这就像“原初场景”会给孩子留下无法抹去的创伤,但是在这里尤其不能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角度来分析。
的确很多人到这一阶段就会停下来,批判原生家庭、童年阴影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不过埃里蓬选择讨论更社会层面的问题,那就是:
归根结底,我所厌恶的,不是完成这个动作的人,而是这个可以催生如此行为的社会背景。也许扔瓶子的行为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我想它带给我的是对于这种悲剧的厌恶、对于既定命运的反抗,还有因为要永远背负这段记忆而产生的,秘密的,但永远鲜活的内心伤口。
这也是这本书和《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不一样的地方,后者更多是关于个人心智、成长经历的,所以很走心。而埃里蓬讨论的是整个庞大的社会机器,充斥着疲惫的人和问题。
当我们身处于问题里,会忽视掉这些问题的系统性——即“是什么带来了问题”。埃里蓬的父亲曾经想要改变社会地位,所以在结束工作后,去夜校上课、自学,但很快向现实妥协了。书里是这么说的“父亲不仅仅是持续做着工人,而且要做两次工人……他每天很早就要出门,在一家工厂工作到中午,下午快结束时再去另一家工厂工作几个小时。”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经常会听到一句话,那就是不好好努力,长大以后就会没出息。但实际上生活在贫困线的人们其实非常辛苦,非常努力——这些人不是因为不努力而被甩在社会底层,而是他们出身于此,想要摆脱这个机制里的惯性异常艰难。出生于不同阶层的人,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几乎不可逾越的屏障。
埃里蓬毫不避讳的观察,带来了更简洁有力的反思:每个人都在成长的过程里背离了家庭,但又最终回归家庭,我们从一种社会牢笼奔往另一种社会牢笼。什么是社会学研究,并不应该仅仅是记录历史和社会,而是一种强有力的理论,帮助我们换一个角度看待曾经做过的事,因而改变行事方式与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