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华英子
老华电话,让我回去拿螺蛳,说午后在东河“跳码”处随意摸了摸,就收获半篮子,只只肥美。时光寂静无声,最是让人不安。老华嘴里的东河,曾是南庄村的东河,撤乡变镇后,就成了归属曲塘镇的东河。倒非念旧,只是尊重记忆,永远觉得自己只是南庄人,与曲塘无关。生在南庄村,长于东河边,且许多成长时光都在这里完成。
南庄村其实有两条河,一条西河,一条东河。顾名思义,老家人只是按河流位置随意命名,只是叫着叫着就顺了口。西河两岸早年间是有人居住的,比如我家,在生我之前。很小时,奶奶经常在夜晚给我讲关于西河的故事,讲着讲着,我便藏进了被窝,想听,又不敢。总而言之,西河在奶奶的口中,似乎很是邪门,如幽冥般不可多言。没问过后来为何搬家至东河,反正大家都搬过来了,西河边,再无人烟。
东河则不同,常年水流清澈,野生鱼虾悠游欢腾,偶尔跃出水面,随处可见的世俗安生,和煦温情,仿若世间最美的风景。
审视过往,浓烈的乡愁从未消散,如那流淌的东河之水,温润徐凉,见证太多繁华或落败,却依然鲜活。东河有座小木桥,因修建年月久远,中间断裂几根。上学时每每遇上下雨天,怕别人笑话,我都会乘无人之际小心翼翼爬过去,也有失足时,一只脚落下,湿透。湿透就湿透,绝不吭声,直到放学归来才换上干净的。本该是辛酸的一段,而今想起,却只觉有趣。后来只要开车经过河面大桥,总会忆起曾经的小木桥,莞尔。
也见过东河行过的喜船,新娘坐船头,头顶红盖头,看不出模样。船舱堆满嫁妆,红色绵绸被面的喜被一层又一层,很是壮观。岸上看热闹的婆姨们通常都会默默数上好几遍,一条,两条……这是她们日后的谈资,且以数量多少来论定新娘娘家殷实与否。直到很多年后老华在给我准备喜被时,才觉些许荒谬,只肯两套。当然,交通便利以及多样性后,东河倒是沉寂了数年,不曾再见过喜船的经过。从前车马慢的浪漫,终究隐入尘烟,消失在喧嚣里。
如若东河也有记忆,它定会记得那年夏天,有个小女孩因了好奇,拿着家里的澡桶下河。家里人都在午睡,只有她突发奇想,想去河的对面摘睡莲。睡莲是粉色的,在一片芦苇荡间若隐若现。乡下很少看到这样的花儿,不知是哪个爱花的姑娘种下的,反正好看极了。她坐进桶,以为很快就会漂移过去,却没料在水流深处翻身入水。她不会游泳,连呛几口,来不及呼救,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了,绝望至极。好在不远处有钓鱼者,飞身赶来托住,才得以获救。
没错,那个女孩儿就是我。后来,我执意学会游泳,和东河遭遇不无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老吴老华不再允许我独自下河。直到有天家里宴请亲戚,二舅过来掌勺,他指着篮中剥好的嫩黄豆,说,焱儿,你去东河洗净它们。那一日,我在河边待了很久,直到将所有的豆皮全部滤净。以为二舅会表扬,没料他大笑道,难怪洗这么久,你这丫头,豆皮多鲜,可惜了。返回河边,见有鱼儿在追啄飘在水面的豆皮,立马心惊。
二舅早已不在,走的那年年仅四十有三,不治之症。老华只要谈及,定会落泪。二舅是她亲弟,因在同村,最为疼这个姐。他觉得老吴是教书先生,不是干活的料,所以总在农忙之际过来帮忙。老华说,当年怀你弟时,你二舅一个人从东河挑水去帮我浇菜园,整整二十九担啊,乐呵呵的,一声苦不带喊的……
东河,又是东河。或许有些风景,只有等你到了一定年龄才能看到,且甘心困在一隅,不想逃离。我知道东河太多的故事,偶尔会扯出一点,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我真是害怕它们丢失,就像人生被切割,从此无人知,无人晓。
其实,关于东河,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诉尽。今夏回去,但见河面睡莲成群,除了小时看到的粉色,还有白,还有蓝,还有黄,我尚未来得及感叹,老华倒先开了口,种这睡莲的,是刚走的娃,和你一起长大,比你小几岁吧。顿时无法再说什么,只觉哽咽。
时光从不会为谁停驻,东河却会。老吴老华会老,我也会,但东河不会,它只是静默如书,看着我们走近,也看着我们离开,知道这里的一切都真实存在过,知道很多人很多事终将一去不复返。
但那又怎样,任光阴荏苒,任人群熙攘,任你我巨变,东河,以及东河边的人们,依然坚守着这片土地,余生努力安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