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无论小县城还是大都市,创新都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我们追逐创新,也被创新追逐着;创新就像一根鞭子,我们紧抓不放,也被他抽打着,哪怕遍体鳞伤。
◇人行道上,一个年轻女子推着童车。童车上有个男孩,童车旁边还跑着一个男孩,一只小手扶着童车,帮妈妈推着。这个女子是专治楼房漏水的小师傅的老婆。泰宁市场这一带,栖息着好多这样的外来工。他们住在小面包或者拖拉机改装车上。夏天,就用一张席子睡在花坛里。下雨了,男的躲在家具城的楼道里打牌,女的坐在小马扎上刺绣说闲话。我看着他们从青年迈入中年。他们面色黧黑,但精气神很足。我常常想踱过去,问一些傻瓜问题,可一句也问不出。有时候,他们中的一辆车,底盘下面,也会出现一条土狗,或者一只大狼狗。小土狗看见毛毛,就摇着尾巴。狼狗见到毛毛就吼,主人一声怒骂,朝我一笑,狗便不响。等下次再走过去,狗又不见了。
◇毛毛走了。毛毛终于走了。十年前,毛毛来自西安,落户小县城,埋在六安。毛毛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但他无处不在,他让我陷入无可救药无所适从的孤寂。难受,是那种自责与揪心的痛,不知生发于身体的哪个部位。也许不带他去天堂寨,或者我们不贪玩,他还能多撑些时候。他是多么不愿离开小县城,离开这个家呀。原谅我,亲爱的毛毛。没有人如你,十年间与我如影随形。
◇父亲有一小块秧亩,两三方的样子。他说种不动了,怎么办,我说给我种菜吧。父亲带着我,去看那块地。在红星河北。有三四张方桌那么大。田很湿,稻根还在。父亲说得施肥,他没有买到复合肥。我说那就浇粪吧。正好看到老会计,去他家找了粪桶扁担舀子。会计家养鸡,有的是鸡灰。老会计说,舀厚些,和些水。我挑了两担,行走在田埂上,一手把着担子,一手把着插在粪桶里的舀子。乡野的风真大呀。肩膀有些压,我尽量把扁担横在肩周,以减小压力。第一担和水浇完,才发现扁担没放好,沾满了鸡屎。我拿着扁担,用稻草擦干。第二担过来,先把扁担放远,免得再次弄脏。一个妇女问我准备种什么。我说种菜。什么菜。没想好。父亲已经在秧亩四边,点了豆种。遇到先林,问我多大了。我说四十八。他说他六十四了。他用一架独轮车,推着鸡粪。回来的路上,一直在讨论种什么菜。下周肯定要弄,过了时节就不行了。呵呵,不管怎么说,我也有自己的一块地经营了。
可想而知。那块地,压根就没收获过。离开了乡下,我也有了城里人的通病。
◇无论小县城还是大都市,创新都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我们追逐创新,也被创新追逐着;创新就像一根鞭子,我们紧抓不放,也被他抽打着,哪怕遍体鳞伤。
◇连日来,我一直在翻箱倒柜,挑拣和阅览自己的作品,打算编一本自选集。我在虚拟的文字和虚构的故事里,找到了真实的自我。我曾经是那样的激情飞扬,拥有过剩的想象力。天马行空,汪洋恣肆,我的呼吸常常跟不上我书写的节奏。奇幻的细节我都不敢相信出于我的手。不过我也发现,我并没有超越自己,我还是原来的我。故事的清晨与黄昏总该有些区别的。也许是烟酒过多,我只不过换了个叙述的嗓子吧。如果现在还有人问我为什么写作,我想我也有新答案了:我写作,是为了让我在剩余的日子里,就着摇曳的烛火,每天读一篇自己的小说,翻一本自己的书,怀着愉悦的心境,了此残生。
◇我不知道我的南通之行,是梦境还是真实。或者,来自小县城的我一直穿行于真实与梦境之间!
我不记得多久没去南通了。十月底的一天我从小县城去了南通,车从我的母校门前倏忽而过。我来南通不是怀旧,也不是会老朋友,尽管我仍然为他们保留着一颗心。我来听歌手陈奕迅的个人演唱会,也不是作为一个粉丝,而是为了怀念陪伴我整整十年的毛毛。我曾经在昆明的露天迪吧,随着几千人吼着嗓子举手如林;也曾在南京新街口的广场上,于人山人海中手舞足蹈,倾听摇滚歌手荡气回肠的声音;在北京三里屯的酒吧街,我也曾坐到凌晨三点。那样的盛况注定不再会有,所以我不得不来听这样一个足球场上的演唱会。微信里的一个朋友说,有故事的人不能去听陈奕迅,因为总有一首歌会让你泪流满面。我期待着,结果你一定知道,我失望了。球场上的演唱会侧重的是表演,而不是歌唱。在炫目的灯光里,一切都在走形变样,人们的脸庞过于夸张,过于脸谱化,眼睛都是绿绿的。不仅我没多少情绪,我发现那个歌手也没多少情绪,尽管他蹦蹦跳跳,唱得满头满脸的汗,我更担心他会不会冷不丁地摔上一跤。甚至在唱《不要说话》时,我觉得他跑偏了,也可能我还沉陷于上一首歌的曲调里?这首歌快要结束时,他似乎才找到了一点感觉,或者说我才找到了一点感觉。尤其在唱《十年》《好久不见》《你的背包》时,他的表情与歌曲反映的情境完全不对位,他歌唱着,但是已经成了一个局外人。事实上这绝对不是一个歌唱的年代,我们只适合垂泪独吟。倒是我从没听过的那首《多少》有点意思,虽说仍然表现出高度的分裂,但更像是他个人化的作品。当然不是说此行我一无所获。听不得,我可以看,我观察着所有的听众,甚至维持秩序的警察,也在我的观察范围。听众们自然是如痴如醉,后排的一个小伙子每首歌都跟着唱,唱完便哑着嗓子喊:EASON,EASON,EASON——这得傻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到!而一俟听众们摇着荧光棒站起身来,带队的警察便面无表情,抬手举起射光笔,一根细细红线笔直地瞄准住了你——这个可以有吗?我的左侧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孩,从头到尾,她一直在用插在充电宝上的手机拍照,然后发送。她一定是个合格的粉丝,超级粉丝,却不像是来听歌的。我问她是大学生还是高中生,她说在上高一。她的同伴,也是她的表姐,坐在她身后。听着她们说话的乡音,才知道她们同样来自我的小县城,每人花1580块,买到这两个座位。表姐对表妹说,你爸也追来了,哈哈他追来干嘛呀。不久,漂亮的表姐又说,呵呵,你爸说他在外面溜达很无聊,也进来了。他花了三百块,从黄牛手里买了一张看台票,她指向遥远的北看台。那里闪烁着五彩的灯火。她们看不见,但她们知道,高一女孩的父亲,就淹没在那光线璀璨的汪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