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容
二、秋
白桦林中的树叶开始发黄，运送木料和手术台、病床的架子车、小皮卡经常出没在林间小路上。搭棚建屋的施工人员川流不息，白桦林里热闹起来了。
树林外的大平房腾空了，改建成新的外科创伤手术病房。但是，乔丹宁一家没有搬走，因为乔大夫是这个创伤区的负责人。
丹宁自上小学后，很久没有再去白桦林，没有见到老木匠和小木匠。她很想念他们，想念小木屋，想念白桦林里的花蝴蝶、喇叭花、金毛和小鸟。
听爸爸说，扩建外科的任务很急迫，老木匠和小木匠一定忙坏了。
四岁的弟弟小丹宇见到虎子送给丹宁的小木匣，喜欢得不得了，嚷嚷着要虎子哥也给他做把小木枪。那个小木匣做得多精致啊，薄薄的板片刨得平整光滑，匣子内侧上方左右各有一道槽，木匣的盖子通过这两道槽可以合上、拉开。木匣盖的表面刻着一朵喇叭花，花儿染了淡淡的蓝墨水，简直像个艺术品。虎子做好小木匣，赶在丹宁上小学前，专门送来。来时，老木匠又捎来一篮子蘑菇和一只野兔肉。虎子答应给丹宇做把小木枪。
爸爸听说老木匠抽的是烟叶，专门托人买到上好的烟叶；妈妈得知老木匠的瘸腿一受风就疼，特意找来护膝和药酒； 丹宁把心爱的绘画本也托运输队的叔叔捎给了小木匠。一来二去，林中的小木屋和林外的大平房成了“走亲戚”的关系。
丹宁一直等着爸爸有空时带她和弟弟去白桦林，再去看看小木屋。终于，机会来了。
经过几个月的紧急施工，白桦林中搭起了工棚，增加了木工人手。手术台、病床、床头小柜、椅子，源源不断地送入大平房的创伤病房。
这天，爸爸对妈妈说：搞到一张国外先进的手术台设计图，这个手术台可以升降，可以前后仰起，还可以侧转角度。爸爸要找老木匠问问能否做出这样的手术台？
星期天清早，爸爸和管理员大老李约好，叫上技术员去小木屋一块儿聊聊。爸爸骑着摩托车，丹宁坐在车斗里，开进了白桦林。与夏天不同的是，叶子发黄了，喇叭花不见了。但是，秋天的树林另有别样的颜色，除了黄叶还有红色的枫叶。
“爸爸，快看！那是金毛。”丹宁快乐地叫道，用手指着前面。乔大夫放慢车速，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只金色皮毛的小狐狸在草丛中跑来跑去，听到车响也不躲避。
“爸爸，停停车，我要给金毛喂个饺子。”金毛用尖尖的鼻子嗅了嗅丹宁喂的两个肉饺子，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阳光洒在女儿的头发上，洒在金毛的身上，洒在落满黄叶的草地上。乔大夫按下相机快门。“丹宁，这个地方真漂亮，爸爸给你做个记号，下次来好找。”乔大夫掏出随身带的手术刀，在白桦树的树干上刻下两个字“丹阳”。
忽然，“砰——”，林子里传来一声枪响。金毛立即竖起耳朵，瞬间蹿进草丛。一个人影从前面的大树后闪出，背着猎枪，拄着拐杖，手里拎着一只野兔。
“爸爸，那是老木匠！”“老哥，好枪法啊！”乔大夫大声招呼，朝着老木匠走去。
“噢哟，小丹宁！你咋也来了？”老木匠惊喜。“你好啊，老木匠。”乔大夫走上前，伸出手来握住老木匠的手。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老木匠的脸上不动了。这络腮胡子的脸似曾相识。
老木匠也收住了笑容，他上下打量乔大夫。忽然，他拍着自己的拐杖，急促地说：“您不认识了吗？这拐杖是您送给我的啊！”
“你是——你是赵大霆！”“是啊是啊，在牡丹江，还记得吗？恩人啊，十多年没见了。”老木匠松开拐杖，双手抓住乔大夫，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爸爸，爸爸，你们怎么了？”丹宁不明白爸爸和老木匠说什么。
“啊呀，快，快回小木屋再说！”老木匠坐上摩托车后座，车把上挂着那只打死的野兔，丹宁抱着拐杖坐进车斗。
虎子老远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奔跑出来。丹宁见到虎子，从车斗中站起，张开双臂。虎子抱起丹宁，对着小木屋大声叫：“乔大夫来了！小丹宁来了！”管理员大老李从小木屋里出来，乐呵呵地迎客，身后跟着技术员和另两位木匠师傅。他们一早已在小木屋碰头，在等待乔大夫。小木屋和大平房虽相距不很远，但各自都忙，所以他们还是头回见面。
“快说说你俩咋回事，咋就成了老相识了？”大老李忍不住问。老木匠挥挥手，请大伙儿进屋。
屋子中央的大案台上放着花生、松子、榛子，还有大老李带来的红枣和刚熟透的柿子。大伙儿围着木案台坐定，虎子端上热茶，老木匠赵大霆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一段尘封的往事。
赵大霆依然记得十多年前，山崖上哥哥赵大雷的那声吼叫：“兄弟，跳哇，宁死不当亡国奴！”这一声吼叫竟是兄弟二人的生死诀别。
虎子的父亲赵大雷和叔叔赵大霆，都是老党员，抗联老战士。他们曾是远近闻名的木匠世家后代。“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后，他们参加抗联打鬼子。一九三八年在一次战斗中与部队打散了，被鬼子追撵到山崖上。赵大雷牺牲，赵大霆跳崖，坠落在一棵大松树上，残了一条腿，捡回一条命。
那日夕阳血红，赵大霆记得眼前一片红，昏迷中一架大车拉着他走啊走啊。赵大霆被牡丹江来采药的郎中救下，那郎中雇了一架大车，走了两天两夜，悄悄把赵大霆拉到家中。他让儿子、年仅二十岁的年轻医生帮助救治。年轻医生当时正准备去哈尔滨求学西医。父子俩救活了昏迷的赵大霆。赵大霆离别时年轻医生还送给他这根拐杖。恩人不是别人，正是乔大夫。
东北解放后，赵大霆被东北军区的部队医院征用，当木工，就住在白桦林中的小木屋。三年前，虎子的母亲病故，虎子跟着赵大霆学木匠，出了徒，手艺不错。叔侄俩相依为命。
乔大夫呢，在哈尔滨医科大学读书时加入共产党，毕业后参加抗联。解放战争中他参加了辽沈战役。一九四九年后，他被送到苏联深造外科医学，今年春天刚回到沈阳。东北局势紧张后，被东北军区派往丹东组建创伤病区，在白桦林中邂逅故人赵大霆。
这天中午，小木屋里热闹非凡，香喷喷的红烧兔子肉和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大案台。老木匠还做了蘑菇烧牛蛙、黑木耳炒鸡蛋，小河边种的黄瓜和茄子也被虎子摘回来做了菜。众人喝酒干杯，好不快活。
边吃边聊，乔大夫介绍了东北的形势。东北军区第一批入朝作战的部队已和联合国军交上火了，战争已经爆发。从华东军区抽调的部队正在集结，跨过鸭绿江奔赴战场。前方伤员正陆续运往后方，创伤病区很快将会满员，急需增加病床和手术台。
乔大夫拿出设计图纸，铺在大案台上，和大家一起头挨头地研究，商量做新式手术台的办法。
老木匠说手术台的平面板床的支撑以及四脚固定，他可以采用传统建筑中的卯榫方式来做，不用钉子，避免钉子滑落造成意外事故；升降调整也不成问题，可以想办法解决。但是头尾活动部分的仰起和侧面转角有难度，主要缺少材料，缺少有韧性、有拉力的材料作为木板之间活动的衔接。
技术员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有优质弹簧和强力皮条，加上细小钢丝滑轮，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先做一台试试。”大老李一拍大腿：“好办法！”当即决定：马上派人去采购材料，同时拆除医院里两个旧沙发上的所有好弹簧，给小木屋做试验。
虎子忙着给大家热菜热汤，丹宁帮他端菜端饭，在河边的窝棚灶间和小木屋之间来回穿梭。
“我想吃鱼。”“下回哥哥给你摸鱼吃。今天来不及喽。”虎子对丹宁笑笑，露出他的虎牙。
“大人们在商量什么？”“要给你爸爸做手术台，抢救志愿军伤员做手术用。”
“会有很多人受伤吗？”“会的。”
“打仗会死很多人吗？”“会的。”
“你害怕吗？”“不怕！怕有什么用！”
“我害怕。”丹宁轻轻地说。虎子感到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害怕，抱起丹宁问：“你怕什么？”
“晚上爸爸妈妈做手术，家里没人，就我和弟弟在家。我害怕。”“别怕，你想着有哥哥在，就不怕了。”虎子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哥哥给你和丹宇做了一个大风筝，你一定喜欢。”虎子放下丹宁，从窝棚内的顶上摘下一个大风筝。丹宁一见，果然高兴起来。这个大风筝像只花蝴蝶，可漂亮了！虎子带着丹宁在小河边放风筝，他在前面跑，丹宁在后面追，笑声溢满了河面。
太阳落山了，林子里暗下来，乔大夫和丹宁要回家。篮子里装满秋天的果实，柿子、松子、榛子等山货，还有一碗野兔肉、一把给弟弟丹宇的小木枪。丹宁抱着篮子坐在车斗里，向送行的人们招手再见。那个大风筝绑在车后的备用轮胎上。摩托车走远了，就像一只花蝴蝶飞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