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修钟表行当里,赵师傅是公认的状元。
他爷爷的爷爷修钟表,他祖父修钟表,他父亲修钟表,他是五代祖传。四十岁不到的人,右眼皮已被放大镜夹出深深的沟槽,说话总是小声小气,生怕出气粗壮震歪了手表齿轮。
他又是老街脸孔最白的师傅。修表要静,整天猫在玻璃橱窗里,轻易不出门。闲暇时摆弄几盆花草,也是为了怡情养性——修钟表要脾气好。
钟表是稀罕物,某人手腕上亮晶晶的一块,胜过今人开宝马车上街。赵师傅的提包里总有几十只手表提进提出,生怕放在铺子里不安全。
赵师傅长得高大壮实,据说又有拳脚,所以从没出过意外。
他每天早晨都要给钟表上发条,校正时间。从第一声钟响,到最后一声钟息,五分钟时间内,各种钟声或悠远,或清亮,或急促,或缓慢,叮叮咚咚,接连不断;如泉滴山涧,如击鼓鸣罄——照例是老街最热闹的时刻。
铺子里的落地钟一人多高,紫红的花梨木钟座像矗立的尖顶教堂,硕大的铜钟摆不疾不徐,像古稀老人那样严肃认真,不急不慌。那台座钟也新奇,转一圈即有小儿出来探头探脑,做个鬼脸又转到里面去了。
闹钟有公鸡啄米,有母鸡生蛋,有猫头鹰眨眼睛……无不生动有趣。蓦然间叮铃铃地闹起来,把人吓得一惊一乍、提神醒脑。
钟表铺明亮整洁,靠墙是落地钟和盆栽的花草,一缕幽香来自君子兰或枙子,混合着好闻的汽油味道。白平布吊的天面,两盆吊兰垂挂下来,花箭抚摸着赵师傅的工人帽——他工作时帽子戴得端端正正,屏息敛气,纵使头发丝撩拨零件,手表都会走不准。
墙上满是挂钟。方的、圆的、长的。或阔面大额,或金铜银盆,或蛾眉凝脂,形状各异。老木橱里是座钟和闹钟,清脆的走时声像雨打芭蕉,嘈嘈切切。
修好的手表皆平摊在面对老街的玻璃橱窗里,在早晨的太阳下闪闪发光,每只都做了记号、贴了标签。长三针的秒针在急急地走,短二针没有秒针,看似默不作声,时针和分针都指向相同的时间。
赵师傅说,手表一昼夜误差不超过一分钟,闹钟不超过三分钟,超过了就要来擦油。擦油后还是走不准,来拨拨快慢就可以了。
赵师傅修钟表童叟无欺,不讨价还价,不多收少算,价目表用颜体字端端正正地悬在镜框里:瑞士表擦油两元四。上海表擦油一元二。钟山表擦油八毛钱。闹钟擦油五毛钱。
十七钻的上海牌精巧大气,表壳薄、表面亮。九钻的海鸥、钟山牌不能与之比美。海鸥、钟山价格便宜,走时也挺准,只是外壳厚笨,没有上海牌俏丽鲜亮。时人皆有向好之心,买表不易,偶得钟山表,也是托娘舅求大姨,勒紧裤腰带才买得。手腕上虽然亮了,终是心有不甘,便去找师傅换表面。上海牌表面总是脱货,换表面必须预约等候。一旦换成,外行人还真的看不出真假,只有看手表的厚度和表壳的光泽才知。
老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和赵师傅交朋友。谁不想家里有个挂钟?谁不想手上有块手表?生产队长都想有个闹钟,天天清早可以准时催社员出工。
这种珍贵物件也会头痛脑热,给别人修理不放心,怕被换了零件,只有送到赵师傅这里来。
赵师傅当着你的面打开表盖,拨拨弄弄不收钱。不小心表面进了水、起了雾,每天走快跑慢几分钟,他都会给你耐心地擦干、拨正。还会告诉你,你的手表是全钢防水的,虽然表面起了水雾,里面的机件是不碍事的。让你担忧而来,满意而去。老街人都尊重赵师傅,说他是靠真本事吃饭的人。
老街上,泥匠、木匠、铁匠;圆作、方作、笆匠;箍桶的、劈篾的、缝衣的;镶牙的、整骨的、卖膏药的;钉秤的、敲白铁的、配钥匙的;照相的、画像的、写挽对卖花圈的……每个行当都人丁兴旺,就是赵师傅遵祖训不收徒弟。
为了把手艺传下去,赵师傅的大脚女人为他生了五个女儿。第一个女儿取名叫兴弟,第二个女儿取名叫来弟,第三个女儿取名叫盼弟,第四个女儿取名叫换弟,第五个女儿取名叫招弟,后来诚心感动上帝,第六个果真来个带把的,于是欢天喜地,取名叫金狗。
手艺传男不传女,金狗从小在钟表堆里长大,却只是拆拆闹钟,给座钟掸掸灰尘,加几滴油,静不下心来去拆修手表。也不习惯戴着放大镜去摆弄头发丝粗细的齿轮和螺丝,凡事都有老赵挡头阵。
赵师傅是老街上最早的万元户,改革开放后,戴手表的人突飞猛进,几乎人手一只。
赵师傅却满脸愁容,眼睛动了手术后再也不能修表了。
只有金狗一直是乐呵呵的。智能手机普及后,许多商品消失了,老街上再也没有修钟表的铺子了。
赵师傅收藏的老钟、老表都成了古董,金狗把它卖了吃吃用用,活得很是惬意。
金狗说自己的眼光超前,如当年钻在手表堆里,也只是个空负一身本事的屠龙师。
赵师傅临走前对五个女儿说,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