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寻找海兰(散文)

□ 吉檀

在这样一个信息发达的时代,我怎么也联系不到海兰,似乎是一件让人难以相信的事情。但我确实始终未能找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海兰。

海兰是我在南大时的室友。那时候大学女生宿舍很多都是八人间,我们班的女生有六人,海兰和另一位女生和我们并不是同一个系的。与海兰有关的所有记忆,正是以这段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为背景基调,这一点本身足以令人怀念,又因为始终寻找不到,所以更让人念念不忘。

因为开蒙太早,我考进大学的时候才十七岁,又天性有些孤僻,除了和同学一起上课,偶尔一起吃饭,其余大多数时候都喜欢独来独往,因此虽然和室友们关系都很融洽,但其中并没有关系特别好的。

我记得海兰来自如皋,和我虽然同属南通辖下,但与我语言完全不一样,因此一开始也并不因为这一星半点的同乡缘故而亲近。印象中的海兰个子略高挑,但甚为纤瘦,扎着马尾辫,面色苍白而美丽。好像她说过自己是早产儿,大概有些类似于林黛玉的“不足之症”,但事实上,相处的几年里,海兰倒是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感冒和胃疼以外的病症,动不动发作麻烦病症的那个人,是我。

我是初中时知道自己天生患有一种比较罕见的心脏疾病的,发作的时候没有规律可循,莫名其妙心跳就飙升到每分钟二百次以上。如果持续时间不长,倒是没有太大生命危险,就是过程非常痛苦。这个突然发作的奇怪病症,有时也会在突然之间自行恢复正常,这是它作为罕见病症的好的一面,但问题是,我根本无法预见它会什么时候自行恢复,或者这一次无法自行恢复……而在它发作期间,人会感觉极其难受,是一种半窒息感,加上从整个胸腔扩散到全身的无处不在的闷痛,令这样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无限延长,暗无天日。

那一次刚从食堂吃完午饭,一路和同系的室友有说有笑地回到宿舍,突然之间熟悉可怕的痛苦猛然袭来。由于它要么靠自行恢复,要么就非得去大医院心血管科静脉注射一种特定的药剂,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个选项,所以我第一时间也只能选择看运气,哪怕这种运气概率并不高。

同系的室友们很快到了下午上课的时间,她们倒是很关切地问我怎么办,我只能说,麻烦帮我和老师请下假。宿舍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午后嗡嗡的气流声,每当这种时刻,我就分外憎恨自己必须神志格外清醒地承受这种痛苦。

在失去时间概念的汪海中不知道浮沉了多久,我突然听到宿舍的门打开了,是海兰。她看我躺在床上神情不对,就问我怎么了,我有些犹豫地说,你能陪我去鼓楼医院吗?

与我时冷时热的性格不一样——我活泼起来可以在宿舍里大声读收到的不认识的人塞来的情书,或者很促狭地评论我们班男生,惹得室友们乐不可支,一旦冷起来就是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逛大街、抱着一堆书看得昏天暗地,什么都不理会——但我认知中的海兰,不知道是因为本身性情就比较疏淡平和,还是因为和我们不同系的缘故,始终和我们之间隔着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海兰虽然长得挺美,但直到毕业也没有交男朋友。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她独来独往的样子很像另一个我,但我们也不会因此变得亲近。

于是我问出这句“可以陪我去鼓楼医院吗”的时候是犹豫的,但是海兰毫不犹豫地说,好。

鼓楼医院是南大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因此离学校很近。但是从宿舍区过去,要穿过长长的几段路,我虽然勉强可以行走,但是因为发作时的体虚和头晕眼花,比平时要艰难许多。海兰一路用她瘦弱的胳膊支撑着我,这一段路于她走得也并不容易,但她看着完全没有介意。

在初秋淡淡的阳光中,我们这样一路走着。大概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更容易感受到他人的温暖和善待,这一幕从此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到了鼓楼医院,我们直接去了心血管科,医生开了心电图的单子让先去付费以后,我才恍然反应过来,忘了带钱。海兰是陪我来的,自然也没带钱。我们茫然地面面相觑。

这是只有不存在电子支付的上个世纪才会发生的场景,如今的人们很难再有这样的尴尬了,当然也不会再有由此而生的与陌生人之间的奇妙际遇。这际遇就是,我俩在空旷的医院大厅,等待从映着斜斜日光的门口终于走进来的两个人,看起来应该是一对大学生情侣。女孩一只腿上打着石膏,男生整个人是她的拐杖。我眼看着海兰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到他们面前,羞涩地开口问女孩能不能借给我们一点钱。

作为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社恐”这个词的我,当时只看出海兰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但其实我本人却远没海兰那么社恐,听到海兰这么一问,我明白过来,就立即说:对啊,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忘了带钱了。你把你的学校和收信邮箱号告诉我,我一回学校马上就把钱寄还给你,行吗?

海兰开口的瞬间,女孩颇有些惊讶,但听我一解释,就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她也有点羞涩地说,她钱带的不多,借不了我们多少。我说,不用多少,反正我要用的药也不贵。女孩于是掏出五块钱,问,够吗?做一次心电图好像是三块钱或者三块五,五块钱至少眼下是完全够了,我于是赶紧说,够了够了,实在不够我们到时再想别的办法,实在太谢谢你们了。

有了特定的药注射进静脉,我很快恢复了。因为身体历劫一场之后的解脱,也因为这借钱的际遇太过有意思,更因为发现海兰原来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回程一路我都滔滔不绝地和她东拉西扯,去时感觉漫长到无际的那一段路,竟很快就结束了。

从那以后,我和海兰的关系比原来亲近了很多,但是我们仍然都是在大部分时候习惯独来独往的两个人,并没有因此成为密友。也不能说这是遗憾吧,可能正因为我们在某一点太过相似,而又完全不是同一类人,那种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的关系并不适合我们之间——事实上,大约也不适合我和世界上的任何人吧,但无论如何,海兰在我的内心里,是有着非常非常特别的地位的。

青春短暂,很快我们就毕业各奔一方。起初的几年,有一次突然收到过海兰从如皋寄到我单位的贺年卡,上面是与她纤弱苍白的气质所截然不同的龙飞凤舞的字迹,道了新年好,万事皆如意,落款也很简单,好像是如皋开发区什么,简单到我怀疑按那个地址寄过去,她甚至不一定能收到。应该是我刚工作那年,按毕业时海兰留的家庭地址给她寄过贺年卡,上面写了我的单位地址,所以海兰算是回应我,但我收到时还是很高兴,总觉得这代表着我们仍然还会有联系。

很多年后,因为文联组织的一次采风,我终于来到如皋。在此之前,我只在学生时代坐长途大巴去南京时途经过如皋,成年后则有几次陪朋友去郊区的花木城,买完花木就返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到过如皋。

如皋城非常优美整洁,不愧是著名的花木之乡,城市绿化带的花卉都养护得格外好,硕大而艳丽。我们参观了水绘园、红十四军纪念馆、白蒲古镇等,终于等到一个空隙,我得以向对接活动的如皋方职员询问,他们单位有没有一位叫海兰的女同事。在等待答案的过程中,我突然抑制不住地紧张,简直有了点恋爱告白时的那种雀跃期待又夹杂着惴惴不安的滋味。原来和青春有关的事物真的随时可能让人心跳加速,而海兰正是浮现在我青春之上的青春。然而答案还是让我的心情一变而为失望和惆怅。

带着这一缕惆怅,我继续着下午的参观。在充满韵味的护城河畔,在古色古香的街市,在花团锦簇的艺术丝毯博物馆,在晚钟悠扬的禅寺,我不知不觉中已然释怀。我没有找到记忆中的海兰,也没有找到一个长大了的变陌生的海兰,但海兰无处不在……

高挑纤瘦的海兰、苍白美丽的海兰、扎着马尾的青春的海兰、和我一样不再拥有青春的海兰,都汇聚成了眼前这一个个沉静的、成熟的、优雅而生机勃勃的海兰。

2023-01-0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22190.html 1 3 寻找海兰(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