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清
耿林莽是在写风，也是在写思想，写一种风一样的思想自由与自由思想。
我在第一时间里获悉耿林莽先生西去的噩耗。2023年1月5日，耿林莽先生于青岛病故，享年九十六岁。
梁木其坏，诗人其萎，中国散文诗之一大树倾颓，痛极无语凝噎。
耿林莽，1926年生于南通如皋。我每每参会，少不了要炫“南通三老”，南通的全国影响诗人，沙白、丁芒与耿林莽。三老差不多同龄，如今耿老魂归道山矣。
于艺术而言，三老中耿老似与我走得最近，我为他撰写的评论也最多，几可出一本书。我的第一篇研究耿老散文诗的理论文章，写于1994年，后来收入我的第一部文学理论专著《心智场景》（1996）。耿老在他的第七本散文诗集《草鞋抒情》（2002）序中写道：
这是第七片“叶子”了，即将从我散文诗的枝柯上飘落。以年龄论，早入暮年，这些上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初的作品，也可算得“暮年诗赋”。整理完这批诗作，似应向读者交流一二，又觉乏善足陈。依然是沿着习惯的路子走过来的，在作品基调、底色诸方面，无多少质的差异。诗评家王志清先生在他的散文诗评论专著《心智场景》中辟专章评述我的散文诗时，有一个说法：“忧郁的耿林莽在深刻地读懂了生活读懂了时代也读懂了自我的时候，找到了充分表现自我的方位，找到了‘个人的音调’（屠格涅夫语），为我们提供了具有战栗人心的忧郁美的散文诗文本。”还有：“到后来，则越是有苍茫感和穿透力，即有一种理性气势，给人以凛肌冽骨的战栗感受。”除去其中过誉的成分，就对我的散文诗美学质量的总体把握来说，我觉得是准确可信的。引述于此，或可有助于读者对这本诗集的“进入”。
拙评在他的多本自序里引述，他也经常提及，非常难得的是，耿老从此视我为艺术知音。2020年3月4月，我接连收到耿老的两本新书——《落日也辉煌》与《耿林莽四十年精美散文诗选》。耿老非常善解人意，知道我的主要精力不在散文诗上，非常坦诚地说：“我只希望你对四十年精选本谈点看法。”耿林莽是个奇迹，自55岁涉入散文诗写作，耄耋之后而到达创作高峰。他三十多年来久久为功的坚持，始终关注中国散文诗发展进程中面临的诸多问题，为散文诗赢得合法的生存权利而百折不挠地抗争，提升和引领着当代中国散文诗的创作。这也被誉为“耿林莽现象”。2012年7月《文学报》上，发表了我的《大树·旗帜·风向标》文章，把耿林莽比作散文诗的大树、旗帜与风向标，绝非谀美。非常值得尊敬的是，耿老还以无私品格和人梯精神，尽其全力地拔挈后进，更多地关注富有实力和发展前途的中青年散文诗人，为不少散文诗作家写序写评，书序近百个，赏析点评五六百篇，其人格魅力深深感染与折服了一代散文诗作家。
我与耿老，就见过两次面，都是在青岛，第一次是1994年的散文诗研讨会，还有一次是2019年，青岛有个文史活动。我们忘年之交，心心相印，诗观与人生观也比较一致，常在电话中问候与讨论。每每我的电话打过去，不需要自报家门，说明他一点没有老，思维非常清晰，记忆力尤其惊人。2022年8月，我给他一个电话，却让我懊悔不已，难堪莫名，经常自责太过“冒失”。我是匆匆忙忙告诉他这次“鲁奖”已非他莫属。
2014年，耿林莽入选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的提名，成为迄今为止以散文诗参评的唯一入选者，这也很让散文诗长脸的。然而，耿林莽却与饱受争议的第六届“鲁奖”失之交臂。“鲁奖”揭晓当日，著名作家、编辑家王幅明先生抑制不住满腔义愤而写成《散文诗，何时不再被嘲弄》的文章，他出离愤怒地指出：“评奖条例从不提鲁迅精神，就连代表鲁迅最高艺术成就之一的文体——散文诗，也长期被排除在评奖之外。”吐槽“鲁迅文学奖”的风波未息，《星星》诗刊也主办首届“鲁迅散文诗奖”，耿林莽则以全票通过，成为该奖的唯一得主。评委会主任龚学敏还亲自将“鲁迅散文诗奖”的获奖证书与奖金送到青岛耿林莽手中。尽管龚学敏声明此奖不针对任何人与事，然其强烈的针对性还是明摆的。我即去电话向耿老表示祝贺。他则很平静地说：“我还是我。”
2022年，我较早得知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的提名里仍然有耿林莽，还是10人取5人。这一次肯定有耿林莽，我分析理由有四五点，非常自信，便迫不及待地给了耿老电话。结果，耿林莽再度落选。老婆说我是“真不成熟”，我也为我的冒失而懊悔不已！唉，痛极无语！
其实，耿老是很淡定的，心态平和，处变不惊。他淡泊名利，更不懂媚俗，不善迎奉，但求寂寞，唯好洁身，在这方面与其老友沙白先生仿若一人。这是让我一向最为敬重的。耿老是我们心目中的“鲁奖”得主，他本来就是继承的鲁迅传统，走的《野草》路子，2011年我在“首都师大诗歌中心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题目就是《<野草>传统：从鲁迅到耿林莽》，文章后来发表于《湖州师范学院学报》，我以为，从鲁迅到耿林莽，是一批人和一批作品，而耿林莽则是个标志性的代表。我在发言的最后说：“现当代散文诗研究，是绕不过鲁迅的，也绕不过耿林莽。鲁迅与耿林莽，这是两个时代的散文诗的里程碑。”
耿林莽魂归道山，我的挽联是：
鼓声听已遥，岛城感恸文魁老；
梅树望中陨，梓里吞悲记室惊。
《鼓声遥远》与《望梅》，是耿林莽九十岁后出版的两本散文诗集，是他的代表作。他在《望梅》里写道：
风无形，它是一种流。/风在一切之上，又在一切之中。阔大的翼自庄周的瞳孔飞出，在时间里流动，空间里流动。/自由是一种挣扎，一种超越，一种冲决。/风的原野，奔驰而过。
耿林莽是在写风，也是在写思想，写一种风一样的思想自由与自由思想。耿林莽他太想飞了，与风同在，永远在自由而轻盈地飞行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