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雪冰
晚饭后的一小时，是梁方一天当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开门下楼，出小区大门，沿孩儿巷北路一直向北，过两个红绿灯，右拐进城闸大桥下面的五星公园，在公园里溜达一圈，或者在通吕运河边抽两根烟，想些或淡或浓的心思，然后从公园的另一侧左拐返回孩儿巷北路，过两个红绿灯，再回到家中。他不是散步，而是快走，四公里路程，大约走四十分钟，还有二十分钟，留给五星公园。对梁方来说，这一小时既是身体的锻炼，又是思维的锻炼，他几乎所有的策划文案都是在这一小时中形成雏形的，尽管家里有宽敞的书房，可是坐在书房中，喝着龙井或者碧螺春，却总是思路不畅，有时一坐几个小时，面前的白纸上一个字也没有留下。而妻子杨阳哪怕一声轻唤，都使他莫名地紧张一回，不知是碗没洗干净，还是上厕所忘了冲水。
结婚后的第二天，杨阳和他约法三章，不允许在家里抽烟，饭后必须刷牙，每天要冲好澡才能上床。当时他以为杨阳就是说说而已，口头上爽快应允了，却没有往心里去，哪知杨阳当了真，只要看见他做掏烟的动作，马上一声剧烈的咳嗽，如果他没有反应，继续从口袋里掏出烟，她会立即冲到他面前，夺下他手里的烟，恶狠狠掰断，捻碎，然后扔进垃圾桶。饭后刷牙也在她的监督之下进行，一定要上下刷，左右刷，且刷满三分钟才肯罢休。而不冲澡上床是绝对不允许的，一次梁方加班，临近子夜才回到家，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直接进了卧室，已经睡着的杨阳条件反射般坐了起来，杏眼圆睁，没等杨阳发话，他乖乖退出卧室，进了卫生间。
杨阳对梁方严格要求，对自己却放任自流，梁方提醒她不要做什么菜都放糖，她从来没听进去，饭桌上梁方提出抗议，杨阳一笑，说我已经放少了许多，你不能太自私啊。一句话就轻易搪塞过去。
梁方觉得这样过日子太委屈自己了，虽然杨阳的要求并不过分，也摆得上台面，甚至可以说是为了梁方好，是矫正他的一些坏习惯。但梁方不这么认为，在单位夹着尾巴做人，看老板脸色说话办事，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回到家本想放松放松，却还要处处受到制约，他实在受不了。
离婚。在通吕运河边，这两个字从脑海中冒出来时，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来自北方乡下的他和来自苏州的杨阳是大学同学，因为都喜欢诗歌和戏剧他们相爱了，毕业后梁方跟着杨阳落户这座长江边上的小城。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杨阳在他叔叔任总经理的一家企业做文秘，杨阳是家中的独苗，他们结婚时，杨阳父母出资给他们买了婚房。有多少人羡慕梁方找了个好老婆啊，其他不谈，光是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将近一百万，足够他奋斗半辈子的，而他竟然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一个月三千多块钱的工资，有什么资格说出离婚这两个字呢。
梁方点燃一根烟，猛吸了一口，是享受安稳的生活继续接受制约，还是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去追寻自由，他一时无所适从，陷入了沉思。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万物肃杀，眼前到处灰蒙蒙一片，通吕运河对岸，芦苇枯黄，树木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瑟缩着身子。梁方竖起衣领，收回停留在对岸的视线，有了主意，他决定先不声张，再忍受一段时间，待对岸芦苇和树木返青时，如果杨阳对他不依不饶，不对他网开一面，就向杨阳提出离婚，人活一辈子也就短短几十年，没有必要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眼前利益，而彻底迷失了自己，为别人活着是必须的，但更为重要的，是为自己活着。这样想过，他很快释怀了，回到家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一想到身边的杨阳，跟自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也许只剩下几个月时间，对她所做的一切，便多了几份宽容，看她也比以往顺眼了不少。
接下来的两个月，用杨阳的话说，梁方变乖了，进了家门，梁方不折不扣执行杨阳的指示，从不僭越，拖地洗碗什么的，也主动了许多，仔细了许多，而且饭桌上再也不提烧菜放不放糖放多少糖的问题了。
杨阳四点半下班，买好菜，回到家一般五点，做好饭，五点半，刚好梁方进门，吃过饭，刷好碗，不到六点钟，梁方出门时，天还没有黑，这几乎都是程式化的，每天如此。梁方跑到通吕运河边，看几眼对岸的芦苇和树木，大口呼吸着水边清新的空气，心里盘算着还有多少日子，他即将获得解脱，笑容就不可遏制地浮上脸庞。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忍不住念出了声。
春节前，杨阳所在的公司去上海开年会，杨阳是会务组人员，先去布置会场，会议结束后又留下做善后，在上海待了三天。杨阳走的那天，梁方回到家中，想放肆一回，他迫不及待点燃了一根烟，可是只吸了一口，他就不自觉地掐灭了，吃过饭，又马上去卫生间刷了牙，看了会电视，觉得没劲，没冲澡就上了床，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待下床冲了个澡，这才稳稳入睡。
我这是怎么了。梁方问自己。没有答案。
春节梁方带杨阳回北方老家，吃着吃了二十多年的菜肴，他却觉得不合口味了，竟然对在灶台上忙碌的母亲说你加点糖吧，惹得杨阳以为梁方是帮她在他母亲面前说话，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大为受用，拿一双大眼睛不停抚摸梁方的脸蛋。吃过饭，梁方又拉着杨阳去了镇上的浴室，别人都在浴池里美美泡着，他却视而不见，只进行了一番淋浴，就穿衣出了门。
天渐渐暖了，通吕运河北岸的芦苇星星点点泛青了，而杨阳一点也没有安抚他迁就他的意思。按照梁方自己原来的打算，应该到了实施计划的时候，可是，他推迟了他实施计划的日期，他想等所有芦苇和树木都挂了绿再和杨阳摊牌。不过，他现在倒是希望对岸的绿来得慢些，再慢些。
一场春雨接着一场春雨，满世界绿油油一片，站在通吕运河南岸的梁方，向北岸眺望着，在茫茫的一片绿色当中，梁方终于发现有一棵树还是光秃秃的，他一阵兴奋，只要还有树木没有绽放新绿，他就有继续和杨阳一起生活下去的理由。
杨阳不仅没有放松对他的要求，反而让他把烟彻底戒了，只是奇怪得很，杨阳在饭桌上和他说这话时，他并没感到反感，而是轻轻点了点头。再次站到通吕运河边，他竟然没有了抽烟的欲望，一根烟拎在手里，快到家门口也没点燃。以前一天一包烟，如今一个星期一包烟还抽不掉。
我这是怎么了。梁方继续问自己。还是没有答案。
如果河对岸的那棵树仍然光秃秃的，我明天就亲自下厨做一次饭。梁方边走边想。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滑稽，已是三月下旬了，还有哪一棵树没从睡梦中醒来呢。倚在通吕运河南岸的不锈钢护栏上，梁方久久不敢把视线投向北岸，他怕一抬眼，北岸的那棵树已换上一身新装。
数了一百个数字之后，梁方缓缓抬起了头，慢慢睁开眼睛，谢天谢地，北岸的那棵树没有任何变化，仍然穿着一身冬装。梁方长舒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第二天是周末，梁方和杨阳说晚饭他来做，听得杨阳愣愣的，继而大呼小叫起来，说真的，真的啊，太好了太好了。
三菜一汤，韭菜炒文蛤，红烧小黄鱼，凉拌莴笋，西红柿蛋汤。杨阳连声说不错不错，举起筷子夹了一块小黄鱼扔进嘴里，一声惊叫，说你怎么放这么多的糖啊。梁方挠挠头，说我尝了的啊，不太甜啊。
一直到立夏，通吕运河北岸那棵树还是光秃秃的。
是天意啊，梁方感慨着，他为他大半年前的那个鲁莽想法感到脸红，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好在没在杨阳面前有丝毫流露，否则，现在后悔的肯定是他自己。
他决定去北岸看看那棵树，看看那棵改变他命运的树。
梁方把新买的汽车停在城闸大桥北岸的人行道上，下了车，向左横穿过马路，然后沿着北岸往西走，走出去小半里路，他发现了堤岸下面芦苇丛中那棵光秃秃的树，根本不是什么树，是一根被废弃了的电线杆。
梁方怔住了，随即他笑了，大笑不止，笑够了，他急急返身驱车回家，如今只有在家中那间宽敞的书房里，在杨阳的目光注视下，他才能够文思泉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