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江海文学

故乡的苕(散文)

□老九

灶台飘过一缕焖红薯的香甜,我从中感受到了故乡的问候。

我的故乡在鄂东南,那是盛产红薯的地方,是红薯的乐土厚土沃土。我不知故乡的红薯是哪个朝代引进的,是谁引进的,这应该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打从我记事起,红薯就一直伴随我,给了我很多的记忆。这远不是一缕香甜所能轻描淡写的,是深入到血肉和呼吸之中的。

家乡称红薯为“苕”,一个字,单名,感觉远比那“红薯”“白薯”“地瓜”“山芋”来得干脆。苕在我家乡的特点,也是一个字足以概括:多。我孩提时代家乡还在经历生产队,大家挖出的苕先归公,然后按人口来分。一般年景每人分六七百斤,如果一家三代有十口人,那就是六七千斤。我姑姑家的吴家林村,旱地多,人均分苕都在一千斤以上。那时人多房子小,家中一下子涌进这么多苕,床底桌底房角都堆垒着圆咕隆咚的苕,人都无处落脚了。一不留神,踩踏其上而导致四脚朝天的案例,家家都上演过。苕在占领人的胃囊空间之前,先要挤占人安身之地。来不及及时吃掉,苕会先后慢慢变烂,家中弥漫着烂苕的酸苦气息。于是,尽快处理家中苕就成了迫在眉睫的课题。苕洞储存,刨丝刨片晒干,打碎提取苕粉,焖熟拍成苕壳等零食,都是可行之法;最直接的,还是尽快吃掉,让其变成我们身体的能量。

关于苕,和苕一样的家乡父老乡亲,我可以写出厚厚的一本书来,字里行间有香甜,更多的是与之杂糅的酸辣苦楚。这里只想借苕之一寸皮,写一点点吃苕的诗意。

吃苕能有诗意吗?我以为是能有的,就看你怎么吃。

当时村里人烹饪苕的方案,千篇一律,图省力实惠,也图节省柴火,整篮子的苕,水塘边粗略洗洗,拎回家放入鼎罐,注水若干,加盖焖煮。我们称之为焖苕。苕是否熟了,掀开盖一根筷子探虚实,遇苕能一插通穿,表明熟透,可以开吃了。我见识的家乡人吃苕,比较大刀阔斧,挺爽气,像他们挥刀收割水稻或麦子一样,三下五除二,两端苕蒂一掰,中段整块皮顺势脱落,一个拳头大的苕就脱尽所有包裹,只剩下光光的身子。一碗装两三只苕,苕吃完了,碗内装有整碗的苕皮苕蒂。这皮蒂是家猪的美食。这段时间里,圈中的猪也长得快。

这种吃苕法,我没有发现诗意,感觉诗意与粗枝大叶无缘。与按部就班的直奔饱肚主题也不是诗。或者说即便有诗意,但没有被我发现。我发现不了。

那时,每每吃苕的秋冬时节,村里会被摊派很多公益劳力,去几十里外修水库或加固湖堤,自带生粮和铺盖卷儿。一出门十天半月回不来,带去的苕如何处置苕皮苕蒂?扔掉了太可惜。村人的处置方法是,用刨丝刨片的刨子,先刨下苕皮苕蒂,留下喂猪。无皮无蒂的苕,随家中人远行。如果说凑巧对应上了“诗与远方”,那也是“事后诸葛亮”。当时绝无这样的提法,更无这样的心境。

我读小学时,村里来了城市下乡插队的知青,他们说着好听的省城口音,身上飘着香皂味儿。有一个叫刘新勇的叔叔,在我家吃苕,他依样画葫芦地学着我们剥开苕皮,吃皮内的苕肉,却让我看了甚为惊艳。因为他剥的皮非常之薄,是苕皮上薄薄一层蝉翼般的膜,这层膜,大约只占了我们所剥苕皮的二十分之一不到。这膜是半透明的,朦朦胧胧,透过这薄薄的苕皮看过去,我看到他的指甲缝是干净无垢的,隐约写有“文明”“雅致”等字迹。但这不是后来出现的朦胧诗。我也没有发现现成的诗句。我只是隐约感觉到其中有不同凡俗的干净东西,值得仰视的东西。他不是种苕人,他知道种苕人的艰辛,他不舍得大大咧咧简单效仿。

还是后来我长大些了,读的书多些了,我方从这层朦胧的苕皮中读出了“敬惜”一类的字眼。并隐隐有“谁知盘中餐”的旧韵。这不是诗是什么?

物以稀为贵。难得吃吃,觉得苕是好东西;但一日三餐都是苕,连吃一月两月直到大半年,顿顿这个劳什子,就变味了,唯恐避之不及。我那时倘不是肚子饿得慌,真是怕见到它。村里的苕不像如今这般软糯,都坚硬多粉,一不留神会噎得翻白眼。尤其难受的,是胃酸严重,一阵阵酸水从喉咙口下往上涌,烧心。

于是,白米就闪耀出银子的光泽来。

村里那些一口气养下七八个女儿最后得男丁者,非常怜爱此丁,会在焖苕的鼎罐里蒸一小钵儿米饭,此丁会在姐姐们咽口水的音阶中啧啧有声吃银米饭。我从他父母的眼中,分明看到了老牛伸出舌舔舐牛犊——这里有诗吗?

隔壁老太总是吐酸水。她有个相依为命长大的孙子。孙子用家中的苕找附近工矿职工人家兑换一些米,回家给奶奶熬粥。我眼里就像突然出现了一把皮尺,刷地拉出一截儿,虽不见刻度,也能朦朦胧胧地“量”出粥中有一只下跪吃奶的小羊儿——这里似乎有点触动人心的东西!

新勇叔叔的那截儿薄薄苕皮,还让我从当地一个地名变更中透视出人性光辉来。那地方以往一直叫“狗吃蜜”。如今终于得到正名,原来是叫“斗赐米”。地名来自一户富人的故事,他给人赠米,以斗计量。但他有个奇特规矩,对上门求粮者,一律留饭,饭就是苕。人家吃饱了主人才上桌,让对方看着自己是如何吃苕的。他吃着吃着,有些求粮者面红耳赤起来,终于满面羞赧落荒而逃,不再提求粮之事。原因是求粮者吃苕时桌上苕皮苕蒂多多;而主人吃苕时,却是连皮带蒂一同吃掉——这个地名的来历,不也就是一首叙事诗吗?

今晨,我在自家灶台焖苕,玻璃锅盖里的苕们待理不理地瞅瞅我,似乎是在问我还认不认得它们。我心中暗笑,能不认得吗?剥了你们的皮,我还认得你们的肉!

当一缕半透明的蒸汽,自灶台锅盖边喷射而出,我立刻自作聪明起来,凑近吸食这蒸汽,以达到清喉润肺的目的,抵御门外徘徊的“新冠阳君”。一缕浓浓的乡愁,带着绵绵的香甜,直冲心扉。透过这缕熟悉的蒸汽,那几十年来如影随形的一寸苕皮,又让我隐约看到和想到了诸多。

咕隆咕隆的锅底话语似乎不大认可我的作为,反问,你外出闯荡几十年,就这点出息啊,锅边一点热气也想到蹭便宜!

我倒是毫无羞愧感,谁让我自幼吃多了苕呢!即便家乡变成了故乡,但苕还是那只不变的苕啊!

2023-01-30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23683.html 1 3 故乡的苕(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