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祥

过了新年，我就成了八旬老翁。都说人老了，最难忘怀的是童年世界，越老记得越清楚，心里越思念，如同储存在脑海里的陈年影像，往往受眼前一景一物，或他人一句话，一个表情的触动，瞬间就会在大脑的荧屏上闪现出来。说不清楚这是人的生理现象，还是真有什么心灵感应。

如皋西乡的高明庄，几百年来屹立在一片高沙土上。在庄东首与白果池的接壤处，是我的衣胞之地，启海人叫“血地”更加形象、生动，且有点英雄创世的气概。1944年中秋的某个清晨，母亲将我带到这个人世间。从发出第一声啼哭，到长出第一颗乳牙；从蹒跚学步，到哇哇学语；从背着书包上学堂，到考进中学离家去……在这方血地上，我用14年功夫写下了我的人之初。是那里古朴纯正的民风、民俗、民情，装点了我的童年世界，塑造了我的品德和性格，也给足了我一生成长的营养。

据民国地方志记载：高明庄东西绵延七八里长，是如西沃土上的大庄户。这里居住的人家几乎都姓缪，也有少数几户姓曹。我们王家的根脉，原在如城西南方向约10多里的石灰庄，曾祖父做生意亏了本，致使家道逐渐衰落。无奈，祖父17岁时投亲靠友迁居高明庄。所以，全村王姓仅此一家，难免要受庄上大姓排挤与歧视。直至好多年后，才渐渐融入当地族群。

打小听母亲说，高明庄有好几户缪家，家业虽不算大，但日子过得殷实。他们开的油坊、酒坊、豆腐坊，将长在高沙土上的花生、高粱、大豆这些旱作物，变成了油、酒和多种多样的豆制品，变成了大把大把的银子。祖父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也开了一爿茶食坊，嘱大伯学做糕点；又开了一爿染坊，命父亲学习漂染土布。可惜大伯和父亲，都没有按照祖父设定的人生坐标前行，从1940年开始，他们相继投奔新四军，加入了革命队伍。到我记事起时，还看到家里的木棰、箩筛以及做糕点的模具，还看到小院内闲置着几口染缸和门前晒染布的柱子，像两支旗杆儿高高地杵着。

在姐弟6人中我是男孩排行老大，祖父特别宠爱我这个长孙。记得我10岁后的一个清明节，祖父就背着一把油布伞，一手拎着纸币，一手牵着我的小手，步行到30多里外的石灰庄去祭祖扫墓；带我到原泰兴县分界镇祖母的老家，给表婶送月子礼。那时，我被大人领着从村里走出去，这让小伙伴们都格外羡慕。

因为我们村东首的几十户人家，均住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套子园里，村前一条又宽又深的河，两岸水际长满了青青的芦苇和蒲草；村后的小河上架着一座一米多宽，三四米高的木桥，桥的结构十分简陋，西北风一吹就会摇摇晃晃。村东村西，南北走向的两条夹沟上，各筑了一个土坝，供行人牲口和木轮车通行。套子园内并不大的地方，是我们童年的天地。

小时候春节一过，我和几个玩伴就想正月十五放哨火的事，大家都回家把打扫猪圈的长柄竹枝扫帚偷出来，点燃当火把。我们又捡了许多枯枝干柴，准备在外生火取暖。元宵节没等吃好夜饭，就赶到野地里去放哨火。小伙伴们玩得汗流浃背，顾不得弄脏了过年的新衣裳，一个个开心得忘乎所以。我们又用旧报纸糊成比水桶还要大的灯笼，民间又称洋灯，天灯。从母亲的纺车旁顺手抽了几根棉条，背着大人从油坊的油槽里蘸上豆油或花生油，用作燃料点亮灯笼。看到我们自己动手做的天灯，一只只扶摇直上，在繁星的映衬下妥妥地飞翔着。那一刻，我们忽然发现，夜空原来是这样的神奇和美好！

酷暑的正午是最热的时候，我们乡下的伢儿不怕热，或爬到树枝上掏鸟窝，捉知了，或下河摸鱼、捉虾，踩河蚌，为一家人的餐桌上添个菜。过了中秋节，就坐一只木盆在河面上采菱角，那红红的四角菱又甜又脆。到花生田里找老鼠洞，有时能从一只大老鼠洞里挖出十几斤花生。进入腊月学校放寒假了，我们就在村里的打谷场上抽犟头瘟（陀螺），滚铁环，看到哪家杀猪准备过年，就立马放下手中的玩具，凑过去给杀猪匠叔叔尽说好话，为的是要他给一只猪尿包，洗干净后装进几粒干黄豆，再吹足气摇一摇，有拨浪鼓的声音。就成了大家喜欢的“篮球”“排球”……

童年的世界纯真无邪、五彩缤纷又充满幻想，童年的世界铭心刻骨，没齿难忘，又无限奇妙。岁月可以无情地扼杀人生中许多美好，却不可能抹去一个人对童年的记忆。

一转眼，我离开故乡已有60多年，前40余年在军队和地方工作，少有机会回乡。退休后每年清明节、中元节差不多都要回老家，给列祖列宗烧纸磕头后，我就从旧物家什，到家前屋后，村东村西，寻找我梦中的童年，心中的那个小宇宙，可惜一切均已荡然无存，了无踪影。交通和通讯发达的今天，地球已经成了一个“村”，可以乘一艘航船，一架客机或一列高铁，到你想去的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繁华的城市或任何一个风景秀美的景区。可是，却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能载着我们顺着时间的隧道溯源而上，回到几十年前的那个童年世界，回到那个天灯闪烁的夜晚，回到那个陀螺律动的打谷场，回到那个天真、浪漫而又互爱、温暖的小伙伴中去。

八十岁的人，已经跨过了夕阳的门槛，已站到了时光的渡口。我回眸往昔，惊觉少年与老年恰如此岸和彼岸，不过盈盈一水之间。曾经，总觉生命之河非常悠长，如似连着天际，水流时急时缓，偶有惊涛骇浪，我们驾驭的一叶小舟漂着漂着，总觉难到对岸。而今，面对已经逝去的光阴，我们甚至来不及低吟叹惋，来不及挥手道别。夜深人静时，我总时常思念儿时的伙伴，每次回到老家，总是匆匆地寻找他们或上门拜访他们，只可惜不少已相继老去了，为数寥寥的生者，有的耳聋眼花，有的步履艰难。他们往往记不得刚摘下的眼镜，或才放下的拐杖丢到哪里去了，却对童年的趣事，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清楚楚，讲着、讲着，他们呆滞的目光，立即就变得鲜亮，变得灵动，变得有神有韵了。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这童年的世界虽在故乡故里难以寻觅，但它深藏在我们每个老年人的脑海里和心房内，经过岁月的砺炼，浓缩成了珍贵的童心童趣，这就是“青春宝”“养心丸”，这就是“脑白金”“不老丹”。如皋是名扬四海的长寿之乡，全市百岁老人之多，堪称中国之最。这些老人不是因为他们生存的环境有多好，而是因为他们人人都是老顽童，个个都有好心态，要说这就是长寿秘诀，可能有人不信，但是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