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

雨天，出门穿雨靴，理所当然，但对于少年的我，却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

家住狼山脚下农村的孩子，连雨鞋都舍不得买，哪有钱买雨靴？雨鞋，我们称之为“套鞋”。雨鞋与雨靴之别，在于鞋帮的高矮，高者为靴。于是，流传一句歇后语，“晴天穿雨靴——靴（耍）里靴（帅）气”，形容不分场所不分时机，故意显富摆阔，弄巧成拙。那时，如果乡下人家有一把油布黄雨伞，也是极少的。家贫人穷，雨雪天出门都难。老天爷才不管，下起雨雪一视同仁，铺天盖地而来。

我们上的康庄小学离家五六里。放学时突然下起阵雨，等雨停了再回家，弯弯曲曲的小路泥泞不堪，一双布鞋走不了多远，就湿透了。干脆赤脚，一路小跑溜回家，同学们戏称是“赤脚大仙”，穿着与生俱来不花钱的“皮靴子”，蹚水踩洼飞奔而行。常年布鞋不离脚，逢年过节、走亲探友，全家穿着新布鞋，也是农村人的一种体面。我们穿的布鞋是母亲做的，鞋料是平时不用的布条碎料。母亲趁大晴天，用“干面”（面粉）和开水在铁锅里打成糨糊，在闼子门上把零星布料一层一层涂着糨糊背成“衬子”，拿到太阳底下晒。差不多干了，揭下来再晒几个太阳。然后母亲拿出大小不一的“纸鞋样子”剪下衬子，叠在一起用新布包上，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扎鞋底。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认为，应该是扎鞋底做新布鞋，母亲怕儿子迟迟不回家，多做几双新鞋让其带着备穿。孩提时，无论如何是感受不到理解不了这种情感的。我是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想到小时候母亲千针万线纳鞋底，那种专注那种执着，突然悟出来的。新布鞋的结实，在于鞋底的“密密缝”，鞋底越厚、针脚越多、行数越密，扎鞋底的功夫越深。母亲手指戴着针箍，顶着针尾，使劲穿过鞋底再抽出来，再扎再抽，不断循环。一双鞋底，不知母亲熬过多少夜晚？穿在脚上暖暖的软软的牢牢的，走起路来爽脚得很，这是母亲的一片心一片情啊！

那时下雨天，流行穿钉鞋，我见过，但没有穿过，比较沉重。据说，钉鞋是从木屐演变过来的，用滚热的桐油浇在粗马粪纸上做成鞋面，防水；鞋底留有钉子状，雨天路滑，防止摔跤，故叫钉鞋。黄布雨伞，也受此启发。黄布浸在桐油里拿出来晒干，制成雨伞，挡风遮雨，成了人们的日常用具。于是，产生了一种手工业者：补鞋匠、修伞匠。天刚蒙蒙亮，补鞋匠挑着担子出门，担子里装着钉子、针线、锥子、胶水、废轮胎皮，这种修修补补的手艺，组成了养家糊口的摊子。补鞋也有禁忌，鞋子坏了，千万不能说是“破鞋”。我家穿的布鞋坏了，舍不得花钱，都是母亲补的。解铃还需系铃人，鞋子是母亲亲手做的，补起来更是熟门熟路举手之劳。实在坏得不成样子，扔了换双新的。穿上新鞋，我们双脚享福了，可辛苦了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

记得上六年级的一天早晨，开门一片白茫茫。昨夜大雪，成了银色的世界，一派北国风光。天再冷，雪再大，总不能躲在家里当赖学猫儿，学还是要上的，这么厚的积雪，总不能赤脚去学校啊！幸好父亲昨天刚发了工作雨靴。父亲在南通市曙光漂染厂上班，每天和染色的水泡在一起，雨靴是劳护用品。一穿，名副其实的高筒长靴，靴帮超过我的膝盖，小脚在雨靴里松里阔落游刃有余。一路上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响，虽然穿高筒长靴走路很累，但乐趣消除了疲劳。走进教室，没膝的长靴引起围观，犹如刚从古代战场凯旋的矮脚将军。都是家住农村的孩子，井底之蛙一样，平时见少识寡呀！要不是进厂当了工人的父亲，对于高筒长靴我也不知啥样啊！原来高筒长靴后面站着一位工人阶级的父亲，由此，我暗下决心，长大也进厂当工人。从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殊不知，高筒长靴里我的一双嫩脚磨起水泡，我正忍着钻心的疼呢……

真正和补鞋匠打交道，是我穿上皮鞋以后。离我家最近的补鞋摊是城山路望恒桥汪师傅家，这里还修伞补锅、修桶补碗、修车补胎。此地原先叫汪家桥，因外姓人入住得多了，改名望恒桥。皮鞋坏了，骑着脚踏车去修补，买了一双新皮鞋，必定要叫汪师傅钉副“响掌”——类似马掌、小的弯月般铁片，钉在鞋跟处，走在石头路上硬碰硬，发出清脆的响声，叫着“皮鞋响钉”。早晨雾天，对面走来的人，未见人影，铿锵皮鞋响声已捷足先登，声声入耳……上世纪七十年代，皮鞋响声回荡在大街小巷，穿皮鞋是一种时髦一种豪迈。记得广州生产的时尚全牛皮尖头皮鞋，两块钱一双，当时我每月工资14元，还是昂贵的。哪像现在，数百上千元一双的皮鞋，只是高级“合成牛皮”制作的。卖鞋的信誓旦旦，“我这是百分之百的货真价实的牛皮鞋，假一罚十。”过分地卖弄引起消费者的反唇相讥，“你这牛皮鞋不是做的，价是实的，货却像是吹的。”牛皮，该吹的还在吹；皮鞋，该买的还得买，款式时常出新，总是领先着穿鞋潮流，吸引着广大消费者的眼球。

“手拈纸伞凝犹痹，足踏皮鞋冻亦渐。”这是宋代学者陈淳《平坦雪兼风雨》中的名句，是不是读到一种现代意义？

如今，每逢雨雪天，人们穿着皮鞋淋雨踏雪而行。皮鞋，犹如水陆坦克，晴天雨季通行无阻，原先颇为珍贵的雨鞋、雨靴弃之如敝履了。

配图 楼传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