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奶奶的鸡蛋

(小说)

□李新勇

奶奶站在破旧暗淡的老屋前,用土语呼唤她的十五只鸡。她左手把一个小竹匾卡在腰间,右手抓起一把高粱米。打过无数补丁的围裙,看上去比她还年迈。

我把一只暖乎乎的鸡蛋藏在上衣右侧的衣兜里,张开右手五指罩在外面,避免鸡蛋受损,然后坐在草垛上用屁股和裤子当滑板,从高高的草垛顶上“滋溜”一下滑下来。

这时候,西边那脉黛色的苍山之上,被夕阳点着的晚霞燃烧得正旺。傍晚如水的风洗涤着安宁河谷上的田野和村庄,风带着丝绸般柔和而冷艳的质感,在即将泛黄的水稻叶子上一浪一浪地打滚。袅袅的炊烟经经纬纬地编织在村庄上空。村姑唤鸭归圈的土语,村妇唤儿的尾韵,牛背上晃悠的柳笛,也交织在一起。

奶奶在屋檐下的空地上撒下一些高粱米。鸡群听到奶奶的呼唤,得令一般,从小树林、灌木丛和草窝钻出来,飞快地向她跑来。两只雄赳赳的公鸡和十三只母鸡是奶奶的命根子。奶奶把鸡蛋放到一个竹篮里积攒起来。攒到一定数量,再用竹篮提出去,换家里必需的盐和针头线脑,也为我换铅笔和橡皮。奶奶在换盐和针头线脑的时候总是精打细算,能省则省;为我换铅笔和橡皮却是那样大方,我只要说:“奶奶,我的铅笔快没了。”第二天放学回家,她便会给我一支新铅笔。我不知道她是提前换回来、等我需要时才取出一支给我,还是趁我去上学的时候去换回来的。奶奶不识字,她希望她的孙子也就是我,多识几个字、多读几本书。

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穷得可供母鸡产蛋的鸡窝都只有一个。每天有六只或者七只母鸡产蛋,一个鸡窝哪够呢,于是柴垛下面、草堆里,甚至房前屋后的草丛和灌木林,都被母鸡开辟成临时鸡窝。我每天放学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像侦探那样,帮奶奶把母鸡随意产下的鸡蛋捡拾回家,装进那个搁在奶奶床底下的竹篮。

刚才,在喂鸡之前奶奶对我说:“小勇,今天还缺一只鸡蛋,奶奶看你有没有本事把它找回来。”

奶奶喜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以前,她的话能瞬间点燃我干活儿的热情,哪怕正在小河边兴致勃勃地钓鱼,我都会立即放下钓鱼竿,先去完成奶奶分派的任务。而今天,我嘴上应着奶奶“好的”,心头却另有打算。

我对奶奶回了一声:“好的,看我的!”便在屋檐下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垛、棚在一起的芝麻秆、被风吹来挤在一起的几把乱草间,假装寻找一阵,然后爬上一个高高的草垛,那上面有一只黄毛母鸡新开辟的鸡窝。奶奶永远爬不上草垛,也想不到我会在草垛顶上捡到一只鸡蛋。

一个星期以前,在离家两里地的供销社的柜台里,我看到了一本名叫《小兵张嘎》的连环画,单单看封面就令人激动:一个大叔右手持枪站在一个小哥后面,小哥的大名叫张嘎,小名嘎子,他穿着白色的汗衫褂,右手也握着一把黑色的手枪。这本连环画比其他连环画都厚,定价一毛七分钱。由于价钱贵,摆在货架上一个多月,还没有被人买去。而我,从第一次看见它就暗下决心,一定要买到这本书。好几个晚上,我做梦都梦到跟我的小伙伴们一起看这本连环画,每一次都是我坐在地上,双臂抱着两个弯曲的膝盖,在两个膝盖之间摊开连环画。小伙伴们挤在我身边,一页一页翻看。我和他们一样,不时发出惊讶和赞叹。

在那所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每个班只有二三十个学生的乡村小学校,书包里要是有一本全新的连环画,不管是七分钱一本还是八分钱一本的,都能办成不少事情,比如放学后有人替你割一背篓猪草、劈一堆柴火、放半天牛等等。旧连环画虽然不能办成什么事情,却也能收获一堆友谊:坐在草坡上,只要打开连环画,不管看了多少遍,都会有小伙伴凑到身边来,从第一页看起,一页也不放过。这些连环画使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妙的时光。为看到更多的连环画,同学们发明一种增加阅读的方式:相互传看。传看连环画是有条件的,你把你的拿出来,我把我的拿出来,要是相同,传看失败,要是不相同,还要看厚薄,厚的跟厚的换,薄的跟薄的换。像这本连环画,又厚又贵,能从别人手里一次换回两本新连环画。

买连环画的钱,都是同学们课余采蓖麻子、松子,卖到收购站,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出来的。蓖麻子和松子是村子里的常见之物,尤其是松子,漫山遍野的松树为我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松子。每到秋天,同学中的新连环画就会多起来。可采松子要看季节,不到深秋或初冬,你多聪明勤劳都没用。眼下稻子还站在田里,再过半个月才泛黄,离秋收还有一些时候。而村子里的蓖麻长在田坎地角,蓖麻子属于公共资源,谁先发现成熟的蓖麻子,那蓖麻子就属于谁。因此,蓖麻子成熟一粒被采摘一粒,很难凑齐能够拿去换钱的分量。这一阵校园里没有新的连环画出现,同学间交换的,都是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旧连环画。要是在这时候,我能换回这本连环画,不仅是我的福气,也是我那些嗷嗷待哺的同学的福气。

那时候的供销社非常理解乡下老百姓。那时候乡下老百姓什么都缺,尤其缺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两百天,家里挖地三尺找不出一分钱。因此,那时候的供销社允许老百姓用家里的鸡蛋啊鸭蛋啊鹅蛋啊之类可以保存一段时间的物资,换取火柴、盐巴、煤油或其他家用必需的物品,也就是后来我们在书上读到的“物物交换”。跟原始社会的物物交换不同,那时候的交换物是有价钱的,比如一只鹅蛋值五分钱、一只鸡蛋值四分钱。我算过,要把这本书换回来,我必须攒足五只鸡蛋,买下这本书,我还能找回三分钱。

私藏第一只鸡蛋就遇到麻烦,家徒四壁,屋子甚小,藏到什么地方呢?放在书包里不行,放在枕头下也不行,放在床底下就更不行了,谁敢保证晚上脱鞋上床的时候,鸡蛋不被脚后跟踢飞……就在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屋前的老槐树让我眼睛一亮,四米多高的树干上有一个曾经被鸟儿当作巢穴的树窠。此时虽未黄叶纷飞,树窠里的鸟儿却已飞走,鸟爸爸和鸟妈妈千辛万苦筑造的鸟窝既绵软又厚实,把鸡蛋放进去,又稳当又安全。

从草垛上滑到地面时,晚霞在极其高远的天空上轻描淡写地横涂竖抹,薄暮来临。趁着昼夜交替的时候,光线不清,我迅速窜到门外的大槐树上。

搁好鸡蛋,回到老屋周围,我在木柴堆、芝麻秆、乱草丛和草垛间继续假装寻找,接着我在小树林、灌木和草垛之间的空地上瞎逛,直到天黑,我才走到正在灶房里昏黄的灯光下为一家人准备晚饭的奶奶面前,双手一摊说:“奶奶,到处都找遍了,没有找到你说的那只鸡蛋。”奶奶叹一口气:“大概那只黄毛母鸡偷了懒,我白喂了它两天高粱米。”

母鸡的产蛋规律是头一天产了蛋,第二天要休息一天。因此这十三只母鸡,如果前一天有六只母鸡下蛋,第二天就有七只母鸡下蛋。奶奶对每一只鸡的产蛋时间一清二楚。产六只蛋的那一天我是不敢下手的,如果只剩下五只鸡蛋,那会让奶奶伤心的,她说不定会为一只鸡蛋流泪。我只敢在母鸡产七只鸡蛋的那一天下手。还不能每次都下手,那样太有规律,很容易被发现,藏下一只之后,要隔上三天或者五天。用了三个多星期,树洞里终于攒下五只鸡蛋。

那天放学回家,我把书包腾空,课本、作业本、两支铅笔和一个每一次使用都得用三根指头小心地攒在指尖上的小橡皮,被我一股脑儿倒在家里一辆独轮车的车架上。我侦查过家里的情况,大人下地干活还没有回家,真是天赐良机。我爬上大槐树,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只一只拣出来,轻轻地装到书包里,顺着树干滑下来,接着像患心痛病的少年,将书包捧在胸前,一路迈着碎步,带着胜利的微笑,奔向供销社。 (一)

2023-02-20 (小说)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25953.html 1 3 奶奶的鸡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