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放
疫情导致单位食堂的饭菜都是固定的盒饭套餐,我因为无法消受猪肉,只能是顿顿青菜。忽然想到冰箱里储备的小鱼儿,不是可以家中加工好了,带到单位来,给米饭青菜提升一个档次吗?
小鱼儿是我从湖北老家带到苏州来的。苏州是鱼米之乡,不愁没有小鱼儿,但苏州似乎没有我老家的做法,吃不出童年的味道。小鱼儿因烹饪方法不一,也能让我辨识出自己口味之根。一向自以为不挑食,凡能进喉者皆可称美食,其实,多少还是逃脱不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这些小鱼儿是我回湖北乡下探望高龄姑姑,姑姑的二儿子罗高鹤所馈赠。当时未及细看,回家后遵其嘱咐,摊开在竹簸箕中,放到阳台上晾晒一番,未及入口,已然看出味道。这些大小相仿的小鱼儿,长不及一拃,被淘洗干净后烤半熟,头头相依,一把一把扎齐。在簸箕中摊开后,仿佛看到一群小鱼儿泼剌剌跃出水面,异口同声吵嚷:“你看你表弟待你多好!你看你表弟待你多好!”几乎吓得我一愣,又不禁哑然失笑。
我这个表弟的确待我好,从他鼻涕都擦不干净的童年就开始了。我共有三个表弟,他是老二,比我小两岁,力气从小比我大。我去他们罗文俊村,与表弟一起上山斫柴,见识过山里孩子的能耐。这些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们天没亮就互相叫醒,一同出村,得翻越两座山,才能斫到中意的柴。
斫柴不但需要力气,更是个技术活,不像割稻子割麦子,手中抓牢多少再伸出镰刀割下。斫柴用的柴刀无齿,没法割,而是砍下一些柴草后,借力使力,左手用砍下的柴草依附在尚未砍下的柴草上,砍刀继续在根部飞舞砍伐,随后手与刀协同回收,一个回合就能砍下一大抱。我知道这个描述有些隔靴搔痒,不是很到位。但即使有很到位的说明讲解,也如同学游泳,教练讲得再在行,也还是要学者多练多摸索。斫柴就是这样。所以,我斫柴过程中,都是二表弟在斫好了自己一担柴之后,来帮我斫,得以完成一担柴。
柴斫好后,捆柴扎担的技术含量更高。这道工序叫“掬”,或者是“举”和“居”。砍好的柴用山上的粗藤捆好后,用上两头包铁的冲担,一头扎上一捆,两捆柴相向并立,与冲担形成字母A,才能柴担上肩,在冲担闪悠悠中担柴归家。技术含量一来体现在捆扎上,两三个小捆并拢成大捆,下大上小,捆扎实匀称,保证回家途中散不了;二来就是冲担对柴捆插入得稳和准,既不太浅,又不能扎透,否则半路上柴捆歪斜打横,一路上还要担柴上下两座山,百多斤的柴担就会让路途很麻烦费力。尤其走在陡峭的山路上,有时是悬崖,人与柴担子须人柴合一,若柴捆歪斜,根本无法行走。这道工序,完全是二表弟替我承包。
用细藤将柴捆与冲担绑定,很牢靠了,大家才一同担柴归家,此时日已西斜。往返同样的路,来时空手,归时肩上担柴,同样也得翻两座山。这肩挑柴担比空手要艰辛很多。不论上山还是下山,崖壁在右,就只能右肩担柴;崖壁在左,柴担就只能一直压在左肩,方可避免碰撞崖壁而导致跌落山崖。肩已经磨压得生疼,却不敢任意换肩,只能一直咬牙。腿,一直在筛糠般颤抖。
到一处名为“水井儿”的地坪,大家放下柴担歇肩,将一旁叶片折叠成水勺样,从“水井儿”舀水,吃掉随身带的干粮,添把劲。“水井儿”其实只是一道滴泉,不知从大山何处汗腺一样滑下带声的泉滴,落在一个钵状小水坑,供上下山的人滋润喉咙。这时二表弟鼓励我,一路上表现很不错,比他们山里娃差不了多少。接着下面一段路太危险,我不能挑,必须就地等着,等他挑过了自己的柴担,再返回挑我的柴担。
挑柴担走在山间的平缓地带,也能边走边溜一眼山色。这附近的山,其实也是有柴可斫的,但矮短稀疏,动起刀子来不带劲。只有老者或体弱者,才安守本分在此地段驻扎,砍斫一担成色也差不太多的柴薪。以砍斫时间长来交换途远之苦,未必不是合理选择。我表弟高鹤等山里娃,体长肩宽,瘦而不弱,如同能奔善爬的羚羊,他们宁可多走远路,翻山越岭,也要砍斫到好柴。肩挑上档次的柴担,仿佛远古的狩猎者枪上挑着猎物凯旋。一路上能见到就地劳作者,他们连同刀下及周围的柴草,均朝我们眼露艳羡,并目送我们小樵哥的队列经过。
山下盘中棋子般的一个个村落,在暮霭中已经开始飘起淡蓝的炊烟,似乎是在向远山的孩子们招手,别着急,一步步踏稳,路的尽头就是家,一家老小的熟饭菜和温暖,要你们稚嫩的肩膀从远山担回,你们是懂事能干的孩子!
靠近山下村子,已经是夜色浓重,人影憧憧,犬吠迎接。一排少年与他们肩上的A,如蜿蜒的一列小鱼队,鱼贯融入山村,渗透进烟火人间。
我所处的那个年代,乡下的学生只有上了初中才可能接触到英语。一接触这个洋文,就知道这个山柴担子状的字母,是26个字母中的头一个。而维系人世间或动物世间情感的“爱”,中国与国际接轨而发明的汉语拼音,也让它打了头阵。
四十多年过去了,想做点小鱼儿改善生活,身心先穿越一番,回到了遥远记忆中的莽莽群山。还有群山波峰浪谷中斫柴的一队山村少年。足见这个小鱼儿的滋味独到,能量不凡。
的确,小鱼儿不小。文化昆仑的老子在《道德经》中留下过名言:“治大国若烹小鲜”。
这一尾从历史纵深处悠然而出的小鱼儿,似乎蓄满着诸多的深意和禅机。
老百姓过日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想扯远了,扯大了,只做一个本分的吃鱼人,比起“吃瓜”者,格局意境也高了不少。但这个比喻只能顺推,不能逆推,如果说烹小鲜也如治大国,那就麻烦了,小鲜也做不动了,估计吃的胃口也一丈水退了八尺。
必须要做一回裁判的是,在烹小鲜这道小菜上,我的故乡是真的比苏州高出一大截。二表弟在清洗烤制中完成了百多尾小鲜,还要让我带回苏州再稍微晒一下,为的就是让小鲜的水分再少些,肉质再紧些,等于是在耐心上更加推向极致。这样,不但耐放,在吃口上,烤制后又耐心晾晒过的小鱼干就像是年轻小伙的肌肉,而少了这诸多手续和时间的小鱼,则是皮松肉懒的垂老翁媪。用小鱼儿直接生晒成的小鱼干,做出锅也味同木屑,作为食材它们没有先行经历人间的烟火,然后又经历风吹日晒,会被故乡的小鱼干甩过几条街。
人世间的滋味大多由舌尖检阅,但似乎也并非一律由舌尖来辨识。
接下来我的烹小鲜就简单得不值一记了,就像我斫一担柴,从斫柴到捆扎,到下山路途,主要的工作都他人帮忙替代一样,只需有点青尖椒、泡山椒、豆瓣酱,加姜葱糖醋小火一焖,美味就大功告成了,咱坐享其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