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海波

渡口

“把羊群赶下湍急的渡口”

就是把善良置于天下薄凉

就是把软弱搁进尘世旋涡

或许，这并非一件坏事

如此这般

如果，能让善良清醒

如果，能让软弱坚强

我愿意随羊群一起，被赶下湍急的渡口

渡口，也将度我

当我们老去

当我们老去，请不要像一棵老树那样忧伤

一起打拼一起积攒的财富

物质的远远小于精神的

但足够，我们一生享用

到那时，爱仍旧是一座庄园

我们仍旧是庄园里茂盛过的植物

即便花谢，即便叶落

即便皱纹像裸露的土地一垄紧挨一垄

依然庆幸

——你还在我身边，我还在你身边

像两颗星星，不发光

却照耀彼此到最后一刻

当我们老去，属于我们的时间

也会越来越值钱呀

——起初像砂砾，接着像银锭

最后会迅速变成马蹄金……

致暮色

面对你，我不想自言自语

更不想兀自打坐

爱的水域过于窄小，也过于平静

大起和大落，都是一生

何须反复自述

我不要像落日那样不断放大自己

直至变形，最终失去自我

还有那些山，与其说黑得像一块煤炭

倒不如说是一堆灰烬

搬来再多的星光

也不一定能将结局点燃

此刻，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在这靠近消亡的地方

我怕路过的飞鸟，把我的话当成遗嘱

叼回巢穴

做一个点燃香烟的人

此刻，如果可以

就借一堵城墙靠一靠吧

把旧我靠成城墙上

寂静的浮雕

一个点燃香烟的人，吸烟

也食人间烟火

懂得把体内最后一片星光

送给想送的人

懂得留下忽明忽暗的一截烟头

照亮只有一个人的午夜

的确，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

迟早会在拐角处杀青

而剧情之外往往还有下一章

像一个烟圈，穿过另一个烟圈

在书中小坐

在书中小坐，星辰顿时暗下来

一个文字散发一种花香

让美人失色。何况几点星光，一轮皓月

当纸张有了墨的气质，我是一只

饥肠辘辘的小狐狸

书页之上，太阳热情，晚风慈悲

这个时候，我的感觉是

皇帝端坐金銮殿，臣子匍匐

疆土，布衣穿过市井

只有这会爱自己胜过爱世界

只有这会没有把自己奔忙成一场

晚来急的雨

在初春，遇见芹菜

初春的田野水灵灵的

桃花、油菜花、蚕豆花开得鲜艳

这些早春的事，一夜登场

芹菜却被连根拔起，扔在田埂上

是的，冬天一过

关于雪花的记忆就会消融

芹菜也跟着老去，没人买，也没人卖

天大地大，似乎没有立锥之地

好在阳光慈悲啊

也照耀在这些衰老事物身上

——像是在进行一场法事

超度，我们狠心抛弃的那部分

说起旧衣服

说起旧衣服，就会说起上湖村村前

女人们洗衣服的那条湖

湖水浑浊，像曾经一村人都倒不出的苦水

就会说起梁床边，煤油灯下，针尖在头发上划过

委屈的针脚会一直延伸到天亮

仿佛生活的漏洞，永远缝补不完

还会说起现在，比如新盖的楼房

比如小孩在城里上学，背双肩包，说普通话

穿破洞的牛仔裤……

——话语里，农村把城市又攻陷了一次

村前广场

曾经晒过地主的横行与霸道

晒过农民的贫穷和饥饿

现在晒绿树、假山、草坪

晒风和日丽，晒游人如织，晒唱支山歌

诗人来了，就把一首又一首现代诗

晒在上面

大风吹

如果是大风，就要使劲地吹

把林中木屋吹得摇摇欲坠

把巍峨群山吹得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把一池江湖吹得热血沸腾，从此不再平静

人到中年，该经历和不该经历的

都经历过，我不敢再疯狂

隐忍、圆滑……似乎是最终的全部

似乎这一生贴上了一道符咒

大风一般，吹着吹着心就死了

只留下，满目寂静的疤痕

只留下，斜靠在心尖上，落日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