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奶奶的鸡蛋

(小说)

□李新勇

从我第一次发现那本书到现在,已过去了三个多星期。在路上,我担心那本书已经被别人买去。要真是那样,如何处置这五只鸡蛋?是换一些家里需要的东西,还是把五只鸡蛋原封不动拿回家?我拿不定主意。我想不管哪一种,都会被大人发现私藏了鸡蛋。五只鸡蛋,价值两毛钱,在那时那样的家庭,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当然,我更舍不得为掩盖自己做的坏事,而把这五只鸡蛋抛在半路上。

还好,《小兵张嘎》静静地躺在沾着酱油和红糖碎末的柜子里。以前,我和小伙伴们有事没事都要跑到供销社门口逗留一阵,柜台里飘出的红糖、酱油和其他商品混合的气味是那样好闻,深深吸一口都能解馋。而今天,我根本想不起要吸一口那复杂的甜香。在我将书包举向营业员胥大爷的时候,我已经看到连环画封面上的小嘎子在冲着我挤眼睛了。小心脏扑通扑通要跳出胸膛的感觉,在后来的新婚之夜,都没有这么剧烈。

营业员胥大爷是外地人,他说话的口音跟我们不一样,至今没有人说得清他是姓徐,还是姓许,或者姓胥。为了表示他的独一无二,姑且叫他“胥大爷”。“大爷”在我们那地方有两种发音,一种发dà yé,用来称呼祖父的哥哥;另一种发dà ye,用来称呼父亲的哥哥,或是对老年男性长辈的尊称。在日常使用过程中,只要开口,就能听明白是在称呼前一种男性还是后一种男性。可写到纸上,汉字相同。胥大爷还有个更加通俗的称呼叫“胥老汉”,大人小孩在背地里都这么称呼他,被他听见了,他不恼,也不反驳。可我爹每次见到他都会称呼他胥dà ye,照这么推理,我应该称呼他胥dà yé。可我怎么也喊不出口。那时候我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我认为这一定是制造汉字的人故意偷懒,少发明了一个汉字——我爹跟我对胥大爷的称呼,写在纸上是三个相同的汉字,谁分得清楚是dà ye还是dà yé?这不是故意搞乱辈分吗?因此,我对他说:“胥老汉,我用鸡蛋来换你的《小兵张嘎》!”

胥大爷正将洒落柜台的几粒盐巴扫到一个小碗里。人们传说他做饭用的盐巴从来不需要出钱买,扫扫柜台上洒落的,一年到头都用不完。他抬起一张黑苍苍且满是皱纹的脸,慈祥地朝我打量一阵说:“你爷爷我认识,叫李文科,你是李文科的孙子,你的爷爷虽然是农民,年轻的时候是县政府的红笔师爷,到如今吟诗作赋,谁赶得上他?我比他还大两岁,你爹见了我都恭恭敬敬喊我胥dà ye,你要是不招呼我胥 dà yé,你跟不识字的放牛娃有什么两样?辱没了你们李家的书香门第!”

我的脸热一阵冷一阵,从来没有人这么斯文地骂过我,弄得我一点脸面都没有,恨得我想转身从地上摸几个石头,砸进他的供销社。但为了顺利完成物物交换,得到那本书,我乖乖地打招呼:“对不起了胥dà yé,这是五只鸡蛋,我要换那本《小兵张嘎》。”说着把书包举过柜台,递给胥大爷。

当胥大爷把我的书包扒开,我和胥大爷都傻眼了,四只鸡蛋完好无损,第五只鸡蛋谁知道是我哪一步幅度跨得太大,惹它不开心,裂开了嘴巴,蛋清和蛋黄傻傻地待在书包底部。我急得眼泪水都出来了。胥大爷问我:“你这鸡蛋是偷来的还是你家大人让你来换的呢?”

我反问他:“有区别吗?”

他说:“当然有区别啦,如果是你偷来的,你赶紧把这四只也一起捡了拿回家去,免得挨打。要是你家大人让你来换的,这四只鸡蛋先暂时放在这儿,你把破鸡蛋小心拿回家,别浪费了,还可以炒一小盘儿的。你赶紧再去换一只好鸡蛋过来,这本书就属于你啦!”

我觉得他说得太有道理啦。我说:“是我奶奶让我来换书的。”

胥大爷说:“你先把破鸡蛋送回去吧,小心时间长了,干得跟你的书包黏在一起,刮都刮不下来。”

我转身就往家里跑,跑出几步,扭头对他喊:“胥大爷,您一定要把这本书留给我哈!”

胥大爷回答我:“你只要在今天把鸡蛋拿来补齐,保证有,明天来就不一定啦!”他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我扭头飞奔,他悠长的“啦”字还没有结束,我已跑得他的声音撵不上。小路两边的草木在我两边迅速后退。我心想,哪有这么巧,偏偏在我要买的时候杀出个出手比我还快的人。

跑到那棵大槐树前面,我看见奶奶在老屋前面的水井边洗菜。我一激灵,心想我要是继续狂奔进家门,奶奶一定知道我是从远处跑回来的,既然是从远处跑回来的,她要是问书包里的破鸡蛋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回答呢?偷的不可以,捡的更不行。我轻手轻脚地绕到老屋后面,摸着胸口喘了一阵气,直到额头上摸不出汗水,才回到家,把书包和破鸡蛋交给奶奶。奶奶心疼这只破碎的鸡蛋,竟没问我为啥把这只鸡蛋放进书包里。奶奶小心地把书包底上的蛋清和蛋黄刮到碗里,放进碗柜,打算做晚饭的时候,炒进某个合适的蔬菜里。

我趁奶奶忙乎的时候溜出老屋,找遍了木柴堆、芝麻秆、乱草丛和草垛顶上的临时鸡窝,除了几根鸡毛,一只鸡蛋也没有发现。

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正午过后太阳朝西边走,还有几个时辰才会落到山背后。太阳落山,供销社就关门了。关门之后,谁知道胥大爷住在什么地方,我必须早做打算。我想起奶奶放鸡蛋的竹篮,为了在太阳落山之前把连环画换回来,现在只有打她篮子里的鸡蛋的主意了。篮子里有那么多鸡蛋,快装满了,取走一只鸡蛋,是不容易发现的。再说,她老人家不可能天天数那竹篮里的鸡蛋,等她发现,一切都变得无从查证。我还可以像福尔摩斯那样替她推断,是老鼠偷吃了她的一只鸡蛋。

我正得意于自己一把小小的年纪,就把后道的事儿也考虑得那么周全,很不幸,我的手刚刚伸向篮子,竟撞见奶奶从屋外进来。奶奶问我:“你把一只鸡蛋拿在手上做什么?”我吓得全身紧张,鸡蛋差点掉到地上。我灵机一动说:“拿来看看。”奶奶说:“每一只都长得一样,圆溜溜的,一头大一头小,有什么好看的?”说罢把竹篮提出门外。

我跟着她走出门去。一位邻居站在门外,他的儿媳妇今天中午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子,他这是在向奶奶买鸡蛋。一会儿工夫钱物两讫,竹篮里只剩下令我绝望的看不见的空气。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像在油锅里过日子。用钉耙翻地的时候,我把紧挨着菜地的一个金黄的大南瓜挖出了四个窟窿;奶奶让我替她抱柴火,我从菜地里砍了四棵大白菜给她抱回去;剁猪草的时候不留神,菜刀砍到左手的食指上,鲜血直流,居然没感觉疼,继续埋头剁猪草。幸好奶奶发现,撒上香灰止住了血,这时候,我才痛得掉下眼泪。奶奶说:“一根刀疤,将来就有一个相好的。”这话在我们村子,只要有人砍伤了自己,旁人都会这么取笑。我知道“相好的”是什么意思,跟我同班的阿建,就是她娘跟一个“相好的”鬼混出来的,阿建的娘到现在还没结婚,没有哪个男人敢要。我挂着眼泪数左手食指上前前后后落下的刀疤说:“奶奶,我有十四个相好的!”奶奶在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说:“做流氓有什么好?奶奶看你是把魂儿弄丢了。”我想我大概确实真的把魂儿弄丢了。我转了一下眼珠,心想,我这会儿必须在奶奶面前表现出把魂儿丢了的样子。(二)

2023-03-01 (小说)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26907.html 1 3 奶奶的鸡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