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民间与写真

乡路上的拖拉机手

□田耀东

小倪开着十二匹手扶拉机在打谷场转圈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一个生产大队就一辆拖拉机,小倪是我们生产队的。没做机师前,天天和我们混在一起上树下河,别提有多哥们了。

他原来是准备去当空军的,体检前对我们说,我要是开了飞机,就把飞机停在村口的打谷场上,把你们都装到天上去转一圈。他后来没通过体检,却进了机师培训班。

那天,我们生产队的七折头全都站在拖斗里,像举行阅兵式的检阅队伍。上不了车的姑娘们,站在粉红的桃花下,朝着小倪笑。

十二匹的新车,红色的机头,草绿色的拖斗,烤磁铮亮。像蚂蚱,像直升机,轰隆隆地开上了油菜花盛开的乡路。小倪歪斜在咯屁股的硬塑料驾驶座上,轻轻一拉油门,轰隆隆,车肚皮下冒出一股黑烟,车子窜出去十几丈远,吓得乡路上拉芦柴的老牛赶紧避到油菜花里去了。我们把小倪佩服得五体投地。

常州,武进,十二匹,柴油机,这几个词语,从此进入我们的生活。拖拉机像小倪一样年轻,像小倪一样光芒四射。小倪十八岁,前年还和我们同挣七个工分,是成年人的七折,简称七折头。现在忽然当了拖拉机手,连生产队长,大队长都要敬他三分。

十几个生产队,就这么一台机器,谁都可能有用机器的时候,开车就小倪一人。那些月黑风高的夜里,赤脚医生陈妹背着红十字药箱,小倪开着拖拉机,主任的爹,队长的娘,军属肖哥的临盆难产女人,都是他们两人一起送到乡卫生院,才捡回一条命。“如果迟到了五分钟……”医生擦着额角头上的汗说。

小倪当了拖拉机手就脱产了,脱产的小倪和脱产的大队干部不一样。大队干部是小白褂子大草帽,推着自行车到田头地尾转转,大老远就喊——社员同志们,你们辛苦了!小倪是闷声不响,只要听到机器的轰鸣声,就能找到小倪。

元麦脱粒,高高的麦垛堆得像山一样,机器从一队到二队,从十七队到十八队,日夜不停地轮转轰鸣。

轮到我队打麦的夜晚,小倪都累得快趴下了,他对我说,我到那个麦垛里去眯一会儿,你替我留个心,冷却水的红色浮标沉下去了,你替我加满水。他钻进麦垛就睡着了,直到抱麦人把他从麦垛里挖出来。颈上、耳朵里,麦虫在快乐地蠕动,麦芒刺了一身他都不知道。他伸了个懒腰说,睡得真香!我已经十天没睡了,到自己队才放心睡会儿。

机器脱粒,极大地加快了脱粒速度,从此告别了用竹枷打麦、用人工掼麦,麦子再也不垛在打谷场上淋雨发青芽了。

元麦脱粒完成后,机器就放置在机房里带动粉碎机磨麦粉、磨玉米粉。机房建在四岔路口,粉碎的时间都是早中晚,田里收工了才扛着一袋麦,一袋玉米籽去加工。

逢年过节蒸糕做圆子,打粉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小倪眉毛头发雪白,眼一眨就掉白粉。都说小倪好,即使再忙,机器的漏斗也是开到小档,这样打出来的粉,细粉多,粉渣少,做出的麦面饼好吃,蒸的银玉米糕又糯又软。

小倪做了机师,我们都沾光。粮食放心地交给他,他粉碎好了给我们带回家。机器打粉几年后,黄牛拉磨的磨坊关门,家用小石磨用来压了咸菜缸。

机房用专机粉碎后,大队又培养了一个机师,小倪用拖拉机跑起了运输。去窑厂装砖瓦,去供销社拉化肥、卖棉花。去粮库交公粮,卖油菜籽。去煤粉厂送煤炭,拉煤球。去河堤工地送柴草、送粮食。整天东奔西走,风尘仆仆。

小倪对拖拉机进行了改装。驾驶员的车座加长加宽,用铁皮敲了向前突出的车罩,小雨小雪穿着雨衣就不会湿透全身了。

拖拉机系上红丝带装嫁妆。戴上大红花接新人。红旗飘飘送参军的大牛。吹吹打打去送葬——走的人睡当中,送的人坐四圈。加上木栅栏去卖肥猪,然后去河边冲洗。

陈妹是小倪用拖拉机娶来的。那天,陈妹围着红丝巾,端坐在小倪的身边,脸比丝巾红。车斗里是陈妹的嫁妆,一只马桶箱,一只小银柜,一张五斗橱,一张药壶箱——陈妹把医务室搬到小倪家来了——就这么一拖拉机,我们队有了医务室。

拖拉机最难熬的是冬天。那时已经全民经商了。市场活跃,连老人都在摆摊。货物在县城进,小倪清早就用热水浇水箱,用黄纸媒点火塞进油孔摇机器,直摇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机器才热起来。轰隆隆的机声响起,所有乘车人才笑了。

小倪的旧军大衣沾满油腻,就这样缩在军大衣里开车。一车人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车斗里,包车向县城进发。浓霜遍地,寒风刺骨。

进货像索药,这里拿箱肥皂,那里拿箱粉丝,到一处停一处,停一处摇车一次,直到车子装满,太阳也落到河里去了。

一车人再挤到车里,挤不下就吊着扶着,和小倪挨着靠着,只要小倪能开车就行。车里都是小倪的兄弟们,小倪的叔叔婶婶,小倪的寄爷寄娘。

小倪的腿冻成了关节炎,小倪的脸冻疮累累,直到桃花开。

“天目山”三轮车、金龟子小三轮,跑满大街小巷后,小倪失业了。

小倪没有与时俱进。

乡路上再也看不到一辆跑运输的拖拉机,也很难从小倪佝偻的腰和老寒腿上想起他当年的雄姿。

2023-03-02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27033.html 1 3 乡路上的拖拉机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