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奶奶把我看了又看,我生怕她看出端倪,眼神左躲右闪。奶奶说:“看,眼神都不对了,眼珠子晃过来晃过去,晃得奶奶脑壳昏。你好好跟在我后面,不要乱跑,更不要乱说话,奶奶领着你去把你的三魂七魄喊回来。”我见奶奶这么说,干脆把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起来,有时候两个眼珠子顺着一个方向转,像齐步跑;有时候两个黑眼珠相对着转起来,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奶奶立即放下家务活,吓得手忙脚乱,感觉再不把我三魂七魄喊回来,多半会发生令她绝望的大事情。
奶奶从碗柜里取出一个吃饭的碗,又到米柜子里打了平平的一碗米,接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只鸡蛋,上小下大,立在米上。她双手捧着碗,带着我走出家门。她带我走到我跟小伙伴们经常游泳的小河边、土地庙跟前、上学必经的独木桥、曾经有婚姻不幸的女人跳河的水码头、总是发出呜呜声响的石崖洞……村子里但凡我这几天可能跑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一路上她不跟我说话,也不许我说话,到了她认为我可能丢魂的地方,便用沧桑绵长、温暖而带着祈求的声音喊:“小勇是个莽撞人,横冲直撞惹纠纷,鬼魂显灵你乱看,牛头马面把你惊。小勇吔,奶奶今天来喊你,三魂七魄快附身,隔山喊你隔山应,隔河喊你把船撑,快快照着原路返,莫让奶奶再担心。小勇啊,三魂七魄回来啰!”奶奶喊一遍我就记住了。这词儿真有意思,朗朗上口,仿佛是在唱歌。路上的村邻看见了,提前在路边站定,等我们祖孙俩走过去了,才继续赶路。那时候,家家小孩失魂落魄,都用这种土方法。
喊到家门口,奶奶进了门再转过身来向着门外,右脚一起一落,有节奏地蹬着老屋的门槛喊:“小勇啊,三魂七魄回来啰!”她蹬一下门槛喊一遍,再蹬一下门槛又喊一遍。连续三遍。照规矩,我在奶奶喊完第三遍的时候,应该答应奶奶:“回来啰!回来啰!”可我看见碗和鸡蛋,继续转着眼珠子,我对奶奶说:“奶奶,我好像还有几个魂魄没有喊回来,你把碗给我,我自己去把它们全部招呼回来!”奶奶觉得不妥,一个魂不守舍的人,哪有本事把自己的魂喊回来呢,她活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说过。我把奶奶的喊魂调重复一遍,奶奶把碗小心地递给我。走了大半个下午,年迈的奶奶腿力跟不上,再说她还得赶紧给一家人做晚饭呢。
我抬头看看太阳,还有一丈多高才会落到山背后。
我端着装了大米和鸡蛋的碗,念叨着奶奶的喊魂调,飞也似的跑向供销社。喊魂调也许是我这辈子的启蒙诗歌,节奏感太好了,正好押着我飞奔的脚步,仿佛是在打节拍。秋天的风挂在我的两只耳朵上,呼呼作响。鸡蛋立在米中,就像把一个婴儿放在棉被里,稳稳当当,不用担心磕着碰着。我心想,要是第一次就用这种方法,哪还有这许多事情。高原上初秋的气温已不太暖和了,我还是跑出了一身汗。到了供销社,迎接我的是失望,太阳还没有落到山背后,胥大爷却消失不见了,柜台上竖插了一排木板,木板缝隙里没有光亮透出来,任我在外面呼喊,不见胥大爷的回应。
我顿时领悟到什么是绝望。可转念一想,第二天还可以再来,我心里又愉快了一些。
我转身往家里跑,我得赶在天黑之前回家。从供销社到家要经过一片乱葬岗,夏天夜里,那片乱葬岗的“鬼火”比天上的星星还密集。即使有月光,经过那片幽幽暗暗的地方,那些树、那些草以及那些歪头歪脑的坟头,都鬼影重重,仿佛随时有什么东西从后面跳出来。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对奶奶说,我的魂还没有完全喊回来,今天还得继续喊。奶奶见我活蹦乱跳的样子,慈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这像个三魂七魄都丢了的人吗?奶奶没吱声,继续忙碌着手上的活儿。我心里只有那本书,不等奶奶答应,端起碗,跳出门槛,撒腿就跑,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也从来没想过她会不会跟在我身后。
胥大爷还是那位胥大爷,柜台还是那个柜台,可柜台里的那本书,却不在了。我问胥大爷《小兵张嘎》呢?他说刚卖出去。我说:“我昨天有四只鸡蛋放你这儿了,就差这一只鸡蛋。您说我只要补齐一只鸡蛋,《小兵张嘎》就属于我!”我指着碗中间的鸡蛋对他说。胥大爷说:“你这是把谁家喊魂的鸡蛋端来了?”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说:“现在五只鸡蛋都齐了,书呢?”胥大爷用鸡毛掸子掸着柜台上的灰说:“我昨天就对你说过的,你昨天把这只鸡蛋拿过来,书就是你的,可你到今天才把鸡蛋拿过来——且不管你这只鸡蛋是谁用来喊魂儿的——我都无法保证这本书还是你的。这本书一袋烟的工夫前才被卖出去。你要是早来半个小时就好了。现在,你那四只鸡蛋还在,我原封不动退还给你。”
我急得流下眼泪。我骂他:“你怎么这么不讲信用?”
胥大爷有些恼,这种场面他见多了,他说:“好歹你家是书香门第,好歹你是李文科的孙子,怎么就这么不讲道理呢?我让你昨天补齐一只鸡蛋,你昨天没来你怪谁?”
我说:“我有四只鸡蛋押在你这儿,相当于大半本书都是我的。一本书你总不可能拆开来卖。也就是说,这本书差不多完全都属于我。你怎么可以把我的书拿去卖给别人呢?你分明就是不讲信用,你分明就是在欺负小孩,你分明就是胥老汉你充什么大爷?有你这么做大爷的吗?”
我自小骂人就厉害,愤怒的时候骂起人来,更是词句顺口、伶牙俐齿。
胥大爷没见过这么会骂人的少年。他一张嘴巴敌不过我,只能说:“可是除了退你四只鸡蛋,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有!”我身后传来奶奶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果真是奶奶。我吓得只差没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从小奶奶就教育我,偷偷摸摸是最可耻的事情。那些坐牢的扒手,都是从偷鸡蛋偷桃子开始的。我一向是奶奶的好孙子,在家勤快,力所能及的家务事我都喜欢干,要不然也不会在左手食指上砍出那么多刀疤;在学校是好学生,成绩优秀,遵规守纪,还是副班长。没想到她的好孙子居然偷了她的鸡蛋,一偷竟偷了五只,连喊魂用的鸡蛋都没放过。我心想,接下来,我肯定要挨打了。奶奶是那么节约,为了撑持一家人的日常开销,她经常脑壳晕、眼睛花,中医把脉说太虚弱了,要补一补,她也舍不得吃一只鸡蛋。母鸡要是哪天不下蛋,她会非常细心地调查出是哪一只母鸡,然后用带响的竹篙敲着地面,好好地数落那只母鸡。那只鸡像听得懂她的话一样,到傍晚吃食的时候,不敢冲到最前面,只敢在鸡群的外围啄食。
“胥大哥,你一定是有办法的!”奶奶坚定地对胥大爷说,“鸡蛋都留下来,等你们进了我孙子要读的书,我孙子再来把书拿回去。”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从供销社宽阔的屋檐上吹下来的风,撩起她稀疏而雪白的头发,她近乎凋零的飘飞的头发拂过布满皱纹的脸,就像没有长树叶的柳枝拂过一块凸凹不平的岩石。奶奶老得牙齿快掉光了,瘪瘪的嘴唇在皱纹中间凹陷下去。奶奶伸出一只手,抚在我的头顶上。奶奶手掌的粗糙穿过我浅浅的头发,让我的头皮感受到了粗糙。那一瞬间,我彻底后悔了,鸡蛋是属于一家人的,我不该那么自私,更不应该使用欺骗私藏的手段。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