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个现当代的女性主义作者都会引用这句话：“女性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这句话源于维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伍尔夫被认为是整个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她身上的标签有很多，“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先锋”“意识流文学的先驱”“女性主义作家”。

伍尔夫很幸运，父亲是有名的编辑，也是授衔爵士。伍尔夫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接触英国上流社会文艺圈的名人，她成年后姑母离世，这意味着伍尔夫每年可以从姑母那里继承到五百英镑，她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五百英镑换算到现在，有五十万人民币一年，是笔不小的数字。所以她说“五百英镑的年收入代表了沉思的力量，门上的锁意味着独立思考的能力”。

说到底，女性要经济独立，才能够思想独立。问题是，谁能让女性经济独立？在欧洲历史上，很长的时间里女性不能拥有自己的财富。我还记得《傲慢与偏见》里的情节，根据当时的“限嗣继承”的律法，在老班纳特去世后，他的财产只能由远亲柯林斯继承。因为家族里，只有男性才能有继承权。所以，哪怕是老班纳特的五个女儿以及妻子，等他去世后，就会流离失所、一贫如洗。简·奥斯丁的小说，当然是浪漫的言情小说，同时也是在写19世纪乡绅社会里的那些礼法、现实。其实在中国古代，我们也对女性有“三从四德”的要求，三从就要求她们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所以，女性在传统的伦常秩序里，是依附性地位。

伍尔夫的意义在于，她是第一个把“女性”单独拎出来写成长篇来讨论的，涉及的范围很广。我们可以在后来的波伏娃、小野千鹤子的作品里，看到伍尔夫思想的影子。这让我联想到波伏娃在《第二性》里说“女人的不幸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波伏娃写的是一个现实的问题，而伍尔夫早已给出了答案，“为了享受自由，我们当然必须自控”。

散文的第一段就引入了一位叫玛丽·西顿的女士，在十月的晴朗天气，一边漫步在高等学府的草坪，一边思考“女性与小说”的关系。文章里说这个学校是伍尔夫杜撰出来，叫“牛桥”，也就是牛津和剑桥的合称吧，我读的时候觉得更多的是投射了现实中的剑桥大学。我有一年秋天和同学在剑桥punting（撑船），很喜欢那里。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里写要“向青草更青处漫溯”，真的去过康河，就很能理解为什么他会甘愿做“柔波里的一根水草”。

剑桥真的是美，可惜的是，这样的美，在当时对于女人是不开放的，是只属于男人的。伍尔夫的这本书里有这样一位贯穿全文的“玛丽小姐”，对应了现实中的伍尔夫。1928年，伍尔夫在剑桥大学的Newnham（纽纳姆学院）、Girton College（格顿学院）这两所女子学院发表演讲，后来这场演讲被编纂成这本《一间自己的房间》。

严格意义来说，伍尔夫演讲的时候，这所学院尚未被算作官方承认剑桥大学的学院，只是一个接收通过剑桥入学考试的女学生而设立的高等教育学府。直至1948年4月底，Girton学院被剑桥官方认可，从这里毕业的女性才会获得剑桥的毕业证书。女性想要读书有多难，当时在英国好像也只有两所女子院校。

回到书里，写到玛丽·西顿在思考关于“女性与小说”这个问题，当她忽然产生了一点小小的灵感时，一位学监大步走过来，打断了玛丽，“这儿是草坪，人行道在那边。”只有研究员和学者们可以走这里的草坪，而我该走的是碎石小路，直到玛丽·西顿重新走上石子路，“学监的手臂才放下来，神色也平和下来，一如往常了。”但玛丽的灵感已经被吓跑了，踪影全无。

在这样一段面向女性的演讲中，引入小说的元素是很有趣的，主人公玛丽的遭遇，能够和当时位处剑桥格顿学院的女学生们产生共鸣。事实上整本书都是围绕着玛丽女士的意识流动所写的。相比较意识流作家福克纳的冷峻文字，伍尔夫的文字是诗意、孤独的，具有独特的巧思，以及女性视角。

玛丽踏在草坪被人制止了，主要是因为她的性别。这里是一个很巧妙的隐喻双关。因为在现实生活里，当女性说要思考、触碰文学乃至想要进入男性主导的场域时，总会有人开始提醒她们，你先把做家务、带孩子、照顾老人这类的“本职工作”做好。伍尔夫说，“要是西顿夫人和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都学会赚钱这门伟大的艺术，并像她们的父亲与祖父们做的那样，把她们的财富留下来，专为女同胞设立研究员、讲师职位和奖学金，那该多好啊！我们可以去探险，也可以写作，在古迹和圣地信步游荡，坐在帕特农神庙的阶梯上沉思，也可以早上十点准时去办公室，下午四点半悠闲地回家，写一首小诗。只不过——麻烦就在这里——如果西顿太太们从十五岁起就经商或从事实业，那就不会有玛丽了。”

其实我读到这里，脑海里立马浮出了“母职惩罚”，育儿这件事情责任和压力都很大，需要夫妻双方中有一方把时间、精力都放在孩子上，导致失去经济机会，从而受到达尔文主义的“社会惩罚”。这是不少女权运动的方向。

但是我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思考，那就是所谓的平权运动，我们追求的是什么呢？是结果的公平，还是机会的公平？结果公平，意味女人做男人的工作，用男人的语言去沟通，放弃掉女人本身所拥有的特质。

我更倾向于追求机会公平。所谓机会公平，就是说，女性和男性一样有权力和机会去选择要不要工作，要不要育儿。这样的公平，本质上来说，其实和“结果公平”一样的理想化，很难说到做到。但是至少可以告诉自己，我做现在的这个选择，不是因为社会告诉我只能这么做才是女性应该做的事，不是为了获得别人眼里“独立女性”的头衔，而是自己发自内心认为，我在做应该做的事。也许有一天男人和女人，尤其是在家庭里，不再是“你们男人”和“我们女人”，而是“我们”需要解决这样的问题，“我们”需要分配这样的责任，“你和我”是零和的，“我们”或者能够共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