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父亲的 采茶剧团(小说)

□郝贵良

小时候,我是在村里戏班子里长大的。

戏班人不多,最多的时候不超过15个,全姓郝。初冬时节农闲了,戏班子的演员白天各忙各的,晚饭后聚到我家。我在房间写作业,他们在客厅排戏,二胡抑扬顿挫地响,木鱼笃笃笃地敲,演员咿咿呀呀地唱,要练到午夜12点。母亲是热心的服务员,一吃好晚饭,要求我们烧好炉火,灌好热水,摆好竹椅和木凳,静候左邻右舍来听戏。住在我家隔壁的韦裁缝,白天上门做裁缝,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唱着新听来的曲子,“嗒嗒嗒”的机杼声伴着他抑扬顿挫的哼唱,满屋子都弥漫着赣东采茶剧的韵味。

父亲没上过学,认识的一箩筐字,还是从扫盲班学来的。但是他算盘打得好,毛笔字写得比我好,我一直不明白,这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咿咿呀呀的唱词,他是怎么弄来的。父亲记性好,爱追问,肯琢磨,有耐心,在编剧和导演上,他几乎是个天才,糅合了京剧、越剧、黄梅戏等剧种,先后排练了《追鱼》《天仙配》《金钗记》《毛洪记》《珍珠塔》《梁祝记》《牡丹亭》等二十多个戏剧。有声音婉转的唱腔,有辞采华茂的戏词,反映的内容无非是弘扬正义,鞭挞丑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夏夜星空,凉风习习,这是父亲在前岗上看瓜,教我唱《西厢记》留下的最美戏词。

戏排好了,就要上台表演。腊月里,村民娱乐生活单调,看戏是一大乐趣。一个公社有好几个戏班子,山砀队、樟坊队、麻田队,一入冬,都要拉出来汇演。最好的奖杯是观众的口碑,每年汇演,荷塘村的戏班子都能赢得观众的喜爱。有一年在桃里队的仓库里演《珍珠塔》,周边村庄的村民都赶来,将偌大的仓库挤得水泄不通。我个子小,看到的全是人头,只好顺着墙根的立柱,爬到横梁上,以一种“一览众山小”的姿态看戏。

《珍珠塔》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前朝相国后裔方卿遭奸人陷害,应试前去襄阳姑母家借钱,不料姑母一口回绝,还凌辱方卿。方卿含恨出走,其表姐陈翠娥假托送点心给方卿之母杨氏,内藏珍珠塔,暗表芳心。姑父陈御史赏识方卿,将女儿陈翠娥许配方卿为妻。方卿夜走黄州道,失足落水,珍珠塔失落古庙,陈翠娥一病不起。方卿被人搭救后冒名赶考,连中三元,奉旨完婚。想到当年受姑母势利之事,方卿假扮道士,戏弄姑母……

那时没有电,用的是气灯,灿白的汽灯发出明亮的光,照着用松木板搭建的戏台。戏台上,演员们使尽浑身解数,既把方卿和翠娥的男女渴慕之情,演得缠缠绵绵,令人爱意顿生;又把方卿戏姑母演到极致,忽而青云直上,忽而一落千丈,让姑母忽而奉承拍马,大摆酒宴;忽而横眉竖眼,逼唱道情。一波三折,嬉笑怒骂,令人捧腹,让我明白:做人不能嫌贫爱富,更不能瞧不起人。我从小就喜欢戏剧,就在于它具有无穷魅力:不给观众讲大道理,而是用故事传播传统文化,悄无声息地对观众进行伦理道德教育和因果教育。

最好听的是哭戏。上演《窦娥冤》时,兰芳哥扮演窦娥,跪在戏台的一角,诉说自己遭遇的冤情。假戏真做,他把台下的观众视作戏中的路人,筹集进京申诉冤情的路费,泪眼婆娑,哀恸不已。台下观众听得泪眼汪汪,慷慨解囊,把赏钱传到戏台上。父亲是个报幕人,收到赏钱后,对着台下大声喊道:“谢谢这位老哥赏钱5元,祝您家财万贯!”“谢谢这位老伯赏钱8元,祝您健康长寿!”被通报的赏钱人一时成为全场的焦点,抱拳以示愿意资助窦娥进京申冤。

也有角色狠的,被父亲点到名,故意迟迟不给赏钱,直到兰芳哥跪得脚发麻,哭得泪眼婆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投几个赏钱。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兰芳哥有时走不出台上的戏,借着戏中人的悲惨遭遇哭诉着自己的人生。早些年,兰芳哥被划为地主家庭,万贯家财被抢,百亩农田被分,无数房屋被占,大冬天被当权派赶出家门,冷得瑟瑟发抖。想起小时候受尽的苦难和折磨,兰芳哥哭得更加伤心,泪如泉涌,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戏班子要生存,外出唱戏赚钱是必须的。父亲负责联系业务,正月初二一大早,就领着戏班子外出。父亲好结交朋友,认识山村里的很多队长和大队书记,外出办事,他们都争着请父亲吃饭。母亲常说,我们三兄弟的朋友圈,加起来不及我父亲的一根脚趾头。正月里,山里人娱乐少,都盼着父亲送戏去。父亲的剧团很受欢迎,通常晚上在这个村唱戏,第二天一大早,装戏服和道具的箱子就被下一村的村民挑走了。有时没有协调好,村与村之间还为此闹矛盾。为此,不好喝酒的父亲在下一村的接待酒席上,总要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山里人请戏,有的是集体买单,一唱好几天。有的是村民过生日,办喜事,戏班子还没到,戏台子早就在祠堂搭好。遇到好热闹的发财人家,亲戚朋友聚在一起,要连看三天戏。戏班子十几个人,睡觉分摊到各家,吃饭则留在主家,主家淳朴而热情,好酒好菜招待。整整一个正月,父亲带着戏班子都在外忙碌,直到开春了,地里要忙碌,才打道回村。山里人喜欢看戏,路过那些没有唱到戏的村庄,被村民抓住箱子不放,要约好明年正月早点来,才肯撒手放行。父亲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山里人养成了看戏的习惯,正月里看不到荷塘村的戏班子,过年都没味道。”

父亲是戏班的首创者,戏班刚组建时没有本钱,他与几个志愿者远到百里之外的谷岗山上砍毛竹。寒冬腊月,朔风凛然,山道弯弯,他们带着干粮,在山上吃住了五天,才攒到购买戏服的第一桶金。我一直崇拜父亲的为人处世,无论是带着村民开山种树建林场,还是筑路挖沟修水库,抑或是组建戏班添置道具,他都有一股干事业的狠劲。之后走村串巷唱戏有收入,大家都说要把赚到的钱全分了,只有父亲坚决反对,最终说服大家,留出一部分钱,为戏班添置了戏服、头饰、乐器等配套设备。

有一件事挺有意思的。父亲联络唱戏的上岭村,地处芙蓉山麓,交通很不方便,只有一条机耕路进出。村里有个当兵的小伙子,看戏时喜欢上了唱小旦的春兰表姐,两人鸿雁传书,退伍后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后来,春兰表姐要把我二姐介绍村里一个做木工的小伙子,征求我父亲的意见。父亲说:“那小伙子我认识,进村唱戏时,我和他爷爷睡一块儿,他父亲还做过代课教师,是个好人家。”小伙子后来和我二姐一见钟情,互生爱慕。之后结婚30多年,我从没看见他们红过脸。一出戏生出两对好姻缘,这是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小小戏班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我大姐和春兰表姐高中毕业后加入戏班,一直是台上的角。两人天生丽质,嗓音清脆,自然拥有很多戏迷。老万叔个不高,人机灵,演的小丑,一出场就惹人笑。老迪仔叔演黑脸包公,声腔如雷,一身正气,一张嘴就赢得掌声。二仔、友发仔和小迪仔叔扮演小生,火根、兰仔哥扮演老生,无论是书生气十足的少年,还是中途落魄的文人,抑或是娇憨驸马,都演得淋漓尽致。富公子伯伯反串老妪,头上戴着老式绣花黑帽,身穿开襟黑衣,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活像一个肚子里装满故事的媒婆,上场的人气绝不亚于连续21年上春晚的“小品之王”赵本山。人手不够时,父亲也临时上场,他公鸭嗓子,唱不好戏,演一些没有唱词的衙役,有时故意把帽子戴反,惹得台下哈哈大笑。父亲自嘲,“能抓住观众的心,能逗观众发笑,就是好演员。”

幕后的剧组人员也有真本事,个个都是民间艺术家。供贵叔一人负责一锣一鼓一钹一木鱼,混响的时候击打得如千军万马袭来,单响的时候敲得如钢珠落地,清脆入耳,一张一弛,韵味十足。坑仔叔和富公子伯伯拉的二胡,或如泣如诉,流露内心,袅袅余音不绝于耳;或深沉有力,叩动心扉,感慨命运多舛,造化弄人;或荡气回肠,扣人心弦,给人自强不息的力量。

可惜的是,随着演员的年龄越来越大,继承人越来越少,戏班子慢慢不上台唱戏了。过年看不到采茶戏,村民一个个喜欢打麻将、玩纸牌。一年年过去,年味淡了,亲情疏了,人与人的距离也远了。后来,随着父亲、兰芳哥和富公子伯伯的先后病逝,戏班子好像抽走了筋、掏空了心、压断了骨,名存实亡,只留下一缕绕耳不绝的袅袅余音,留在我醇香的乡愁里。

2023-03-2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0173.html 1 3 父亲的 采茶剧团(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