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布衣传家风(散文)

□ 严世进

土布,据史书记载,是元代初期上海松江一个叫黄道婆的妇女发明的。因为有了她,江浙沪一带的纺织业才得以发展起来。

土布成衣一直流传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这代人从小穿布衣长大,一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仍然穿着布衣。有人说:布衣土气,但土气不是丑陋,与土气联系在一起的常常是勤劳、节俭、朴素、乐观的高尚品德。

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世界上任何寻常的事物,一旦跟母亲这个词联系起来,意义就不同寻常了。母亲从怀孕开始,就为我们的出生作准备了,小棉被、小棉袄、毛衫儿、尿布,全是土布的。当我们来到人世间的那一刻,父亲把我们抱起,用小棉被一包,送到母亲的怀抱,母亲才从疼痛中醒来,那一笑,全家人才安下心来。奶奶乐坏了,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茶,送到母亲面前,还给我们喝了一口“大黄水”,除了有排毒作用,还寓意今后的人生有苦也有甜。这些是我当了父亲,母亲告诉我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那张老式木板床上,盖的棉被,垫的褥单,床头的枕头,上面的蚊帐,清一色的土布,有些虽然有了补丁,但是很干净,这一切都是母亲眼睛一睁忙到熄灯的结果。母亲还经常把旧的衣服重新翻新,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又老三; 把实在不能改的,有的做鞋底,有的做澡布;最不行的做抹布,几乎用尽了土布的所有功能。这不仅打上了时代的印记,也给我们留下了节俭的美德。几十年过去了,至今我们家还有一条母亲做的印花土布床单,它一直伴着、护着我们长大。

小时候,我很喜欢坐在母亲身边看她纺纱纺线,还不时地帮她拿拿接接,当个小助手。母亲纺线干净利落,只见她装好纱锭,把棉条捻成一条细线缠在纱锭上,右手开始摇着纺车轮子,纱锭随即呼呼转动起来,母亲慢慢用左手虚着的三个手指将棉条不紧不松地捏住并匀速向后抬起,粗细均匀的棉线汩汩而出,有序地流向旋转的纺锤。本村织布机匠张师傅,逢人便夸奖我母亲纺的纱全村最好,织的布最平整丝滑。一到腊月,母亲就忙碌起来,给全家老小七八个人,每人做一些棉衣、棉裤、褂子之类的。大年初一,我们全家人都换上新衣服,虽然是清一色的土布衣,新的就是一种享受,新的就是一种快乐。真应了那句老话,“布衣得暖四季春,草室能安全家福”。

我上小学、初中的时候,只要是星期天,母亲总会带我下地干活。跟着母亲,我学会了摘花生、秧山芋、掰玉米、起秧栽秧、拔麦打谷等好多农活。秋天棉花收获的季节,母亲带我去摘棉花,站在田头一眼望去,深绿的叶,粉红的花,紫色的桃,雪白的棉,田间劳作的人们仿佛置身在白色的浪花里,妇女们张家长李家短,叽喳喳笑哈哈,劳动之美,劳动之乐,不言而喻。再看看母亲那一身,土布印花头巾,对襟深蓝褂子,藏青裤子,腰上系着土布围裙,那双灵巧的双手有节奏不停地上下翻飞,仿佛在棉秆儿上方弹着无声的钢琴,不一会就采摘一大捧雪白的棉花放进围兜里,俄顷又会将满兜的棉花倒进一个大大的竹篮里。母亲一边时不时地示范,一边告诉我,棉花什么时候播种、施肥,什么时候除草、治虫。儿时在母亲身旁边嬉戏边劳动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我们家在二三十年代,曾两次遭遇火灾,片瓦不留,祖父积劳成疾、因病去世,留下一屁股债。我父亲的四个弟妹年纪都很小,他是老大,因生活所迫,14岁就到上海学徒打工。母亲嫁给我父亲时,家里只有三间草房。作为长嫂的她,坚强地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风里来雨里去,不知吃了多少苦。但是母亲乐观开朗,总是笑呵呵的,田间地里,常常人没到笑声就到了,邻里乡亲都说她是个“笑宝儿”。母亲目不识丁,但通情达理,邻里大事小事都愿意跟她商量,有什么困难,只要找到母亲,她总是倾囊相助,一勺油、一碗面、一瓢糁儿,自己忍饥挨饿也要帮助人家,有时还叫我们主动送上门。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妈妈的笑声是战胜困难的勇气,是笑对人生的一种态度。人教人,不一定成功,但事教人一次就能够让你铭心刻骨。母亲总是用他的身体力行示范家人,用她的实际行动让我们去体验去领悟勤劳、朴素、节俭和乐观的为人处世风格,她留下的良好家风,成了我们终身引以为傲的宝贵财富。

时光很快来到1976年深秋,有一天我正准备出门,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响,“这是严世进的家吗?恭喜你呀,你被南京大学录取了,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我三步并做两步,从邮递员手中接过录取通知书,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父亲母亲可高兴了,一个穿布衣长大的孩子,终于有了出头的日子。准备去学校报到的日子里,父亲母亲起早贪黑,挖空心思,为我置办生活用品。父亲把猪、鸡卖了,东拼西凑,凑足了学费;母亲把父亲年轻时穿的一件学生装翻了一下新,还给我做了一条藏青的土布裤子和一件夏布短袖衬衫。父亲帮我买了一件浅灰色的中山装和一件的确良白衬衫,报到的前一天晚上,他们非要我穿给他们看一看。第一次穿上这么好的衣服,还真有点不自然。母亲在我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一会儿拎拎裤腰、拉拉裤腿,一会儿系系纽扣、整整衣领,一会儿摸摸我的脸颊,拉拉我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儿子长大了,该出门了,妈这一辈子没文化,你可要好好学习呀。”父亲把一支跟随他多年的钢笔插到我的上衣口袋里,拍拍我的肩膀说:“儿子你要记住一句话,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布衣亦可傲王侯……”大学期间,每当我穿上一身土布衣服行走在校园时,城里的同学都投来惊奇的目光:“这裤子是不是一种薄型的毛料?这衣服是不是什么麻?”我说:“这是我母亲用棉花、粗麻,经过纺、织、染好多工序亲手为我做的。”没有鄙视、没有奚落,同学们敬佩我的母亲勤劳手巧,也敬佩我的朴实低调。记得一位同学还打趣说:“纯手工织布太好了,叫你母亲也帮我做一件。”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去往学校的深秋日子。大队书记、生产队队长、会计带着搪瓷洗脸盆、搪瓷茶杯、毛巾、棉布褥单,和父亲母亲一同面带笑容抹泪相送。在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我背着一蛇皮袋的行装,手里拎着一个旧木箱,带着亲人和乡亲们的嘱托,带着梦想,带着父亲“报答公家”的希望,带着母亲言传身教的勤劳朴实家风,走上了求学之路。

从那以后,无论是在校学习,还是后来参加工作提拔到领导岗位,家风始终影响着我,教育并鼓舞着我。“布衣暖,菜羹香,读书滋味长,人生在世,布衣饭菜,可乐终身。”其实,最平凡的生活,朴素布衣也能活出从容和潇洒。

2023-03-2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0174.html 1 3 布衣传家风(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