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
冷蒸上市,应在谷雨立夏之间。
狼山脚下大片农田,春风吹来,绿浪滚滚,黑瓦白墙的民居犹如帆船在绿色海洋中扬帆远航。1985年春天,我陪同著名作家浩然到狼山采访,轿车在农村公路上行驶。突然,浩然拍拍我的肩膀,指着一座座房屋问我:“海德,你说这房子像什么?”也许是从小住在狼山脚下,见的庙宇多了,我脱口而出:“像土地庙。”“不是。”浩然用手捋了捋寸头,若有所思地说“像牛!”像牛?我从小就居住在这样的房屋里,从来没有觉得像牛啊?经浩然这么一说,我仔细观察,不说不像,一说还真像——屋顶两边翘顶像牛角,两扇窗子是牛眼睛,大门则是牛鼻子,活生生地匍匐在大地上吃草的牛头的模样。浩然对农村太了解了,难怪他写了那么多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他,不也是辛勤耕耘在文学创作田地里一头老黄牛吗?
农民是牛,作家是牛,全国勤奋劳作的人们都是牛。
乡村,最常见的是“牧归图”,小伢儿骑在牛背上沐浴晚霞回家。我们更喜欢下雨天放牛归来,涉沟过河,经风沥雨,勇往直前,犹如打仗凯旋的勇士。
我也曾经当过一回小牛,那是冷蒸上市的时节。
那是我十六七岁回乡,当知青的时候,也是春末初夏时节。田里麦子灌浆后日益饱满,麦芒开始发黄时,正是采摘做冷蒸的最佳时机,俗称“扯冷蒸”。母亲腰系老蓝布围裙,打成一个三角形的兜,采下的青麦穗放进去。我也扯起来,一颗麦穗没采下,手被麦芒刺得生疼,越是怕刺越是被刺。母亲说,你的方法错了,要顺着麦穗的方向。哦,我是逆向釆穗,张牙舞爪的麦芒与我针锋相对,正好刺了个正着。俗话说,避锋而让,才能取胜,采摘麦穗要智取,不能蛮干。扯的麦穗放在盘篮里,用手搓碎。母亲一双饱经沧桑布满老茧的手,若无其事地搓揉着。很快麦芒与麦穗分崩离析,拿到风头扬尽,只剩下带壳的麦粒。这时我去田头找几棵刚长成熟的青蚕豆,摘下来放到锅里和麦粒一起炒。这是技术活,母亲不断翻炒麦粒,不嫩不焦不老,出锅放在盘篮里用双手继续搓揉,直到把麦壳全部去掉。温暖柔软的麦粒脱壳而去,闪烁着淡淡的绿光。我吃着炒熟的青蚕豆,兴高采烈地帮母亲去无芒无穗的麦壳。然后,用淘箩装上去壳的麦粒,盖上一条新毛巾去磨。
我发现母亲就是一头埋头苦干的牛,父老乡亲则是一群踏实能干的牛。
离我家两垄地,有个沈家磨坊,磨盘比盘篮还大,上面还压着一个重碾子,是用牛拉的磨。一淘箩青麦粒,还不够垫磨底。于是,我就挎着淘箩到江堤旁堂伯陈汉文家。他家石磨只有筛子大,是人推的。这时,人满为患,只好排队耐着性子等,方圆好几里,除此一家别无分店。石磨不停地转,大姑子小嫂子大老爷半小子济济一堂,笑声飞出窗外,时间过得也快。轮到我了,炒熟的麦粒倒在磨眼旁,我推着磨杆围着石磨转,冷蒸从磨盘四周犹如绿色瀑布垂直而下,又好闻又养眼。汗水淋漓,不知疲惫,我也当了一回推磨的牛。半个世纪过去的今天,想起推磨的情景,我仿佛又闻到冷蒸的清香。
至于冷蒸的吃法,最常见的是用手捏成长圆形,里面放点糖抹点香油,又甜又糯又黏,也可以做成烧饼、裹成粽子、炸成年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清代诗人姜长卿在《崇川竹枝词》中唱道:冷饤搓成金缕丝,新蚕豆子恰相宜。
好多年没吃到冷蒸了。听说每年此时,北濠桥临时市场就有妇女挎着淘箩卖,上面仍然盖着毛巾,揭开清香扑鼻。前几天,我买了20块钱。回家尝了尝,清香依然,甜糯依然,却发现缺少了点什么?这些都是机器磨出来,没有石磨子那种原生态痕迹。石磨子磨的冷蒸黏黏糯糯,呈小蚕宝宝状,捏成团稍微用点力就行;机器是轧出来,细细碎碎相当均匀,聚合在一起如满天星,容易散。人工推磨的冷蒸,如今很少见了。
时过境迁,每每登上狼山,再也看不见麦浪滚滚的大千气象,也看不到牛头状的民居,取而代之宽阔的森林公园和高楼大厦。但是“牛”还在,南通人民正以牛的执着牛的精神,创造更加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