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岭上白云

□江徐

门上的春联很特别,也正是这副春联,让我记住了这个梦:屋内金刚经,岭上白云白。谁家春联会写成这种呀!我没有进屋,站在门前对这几个字默默品咂,知道在做梦,想努力记住它。

梦见很多年没去的地方,很多年没想起的人。小学一二年级的班主任,也是邻人,我家住河西,她家住河东。出门,左拐,过一座石板桥,就到了她家。不管在不在校,遇见了,都喊她一声张老师。

都是简朴的平房,木制的门窗,张老师家房前屋后看起来格外整洁。门前有桃树,池边有栀子。夏日清晨,从她家水池边走过,喷喷香。水池的角落,贴着泥土开出一摊小红花。西窗下,栽有一丛仙人掌,某个阴沉沉的午后,我追一朵蒲公英,风吹啊吹,蒲公英最后落在仙人掌上。我蹲下去一捉,粘了一手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仙人掌开出的花,黄黄的,真好看。

冬夜,爷爷奶奶领着我去张老师家,烦请她读一读我父亲的来信。信纸展开,她戴上老花眼镜,看完,平静转述,无非是让老人注意身体,让我好好学习,多吃饭。有一个夏天的早晨,张老师来我家,和大人说事,我坐在门口小矮凳上洗衣裳。离开时张老师对还在洗洗洗的我扔下一句:徐晓琴,这两件衣服被你搓得鱼香肉臭。从此,我就记住了“鱼香肉臭”这个词。

又有一年夏天,午后,几位同学在张老师家补课、写作业,我过去玩。跨进门,看到彩色电视机上在放电影,好看的女人划起一根火柴,又吹灭,朝眉毛上抹了抹,对镜媚然而笑。男人来了,他俩在阳台跳舞,她赤脚站在他脚背上,慢慢地转啊转。她又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拢上两个人的头。这一幕,让我害羞起来,却装作并未在意而无动于衷的样子。很多年后才知道,那部电影是三毛编剧的《滚滚红尘》,用火柴画眉的是林青霞。

昨夜,梦见自己平白无故地去到张老师家。依然是那三间平房,木门木窗,房前屋后看起来依然简洁干净。木门半开着,屋里似乎有人。门上的春联很特别,也正是这副春联,让我记住了这个梦:屋内金刚经,岭上白云白。谁家春联会写成这种呀!我没有进屋,站在门前对这几个字默默品咂,知道在做梦,想努力记住它。随后向路边走去,迎面扑来一长排非常高大的水杉树,青葱碧绿,像一架大型绿屏风,从南向北延伸开去。我看着水杉,暗自惊叹,许是因为感动,又说不清为何感动。现实中,那副春联,那排水杉树,好像从未存在过。由春联和水杉生发出来的安宁之感,蔓延至梦醒后的早晨。有人认为弗洛伊德的理论实属扯淡,作为资深做梦和记梦爱好者,我觉得至少弗洛伊德的“梦是欲望的满足”这一观点可以成立。这里,满足的意思,不是获得什么,而是意味着来自心灵深处难以言表的安抚,是醒来感到被治愈的安宁。正是这份奇妙的力量,让我耽于做梦、反刍梦、记录梦。

古人将无梦视为一种高境界。无欲,则刚,无欲,则无梦。一夜黑甜,固然舒坦,梦里能够体验另一种生活,就不能算另一种好了?指头一直弯着是病,指头一直直着无法弯曲,就不是病了?自如,方为正常。自如即自在。“梦是意味深长的,同时又是美的。这一点看来被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给漏掉了。梦不仅仅是一种交流行为(如果你愿意,也可视之为密码交流):也是一种审美活动,一种幻想游戏,一种本身有价值的游戏演算我们的梦证明,想象——梦见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是人类的最深层的需要。这里存在着危险。如果这些梦境不美,它们就会很快被忘记。”相比周公解梦,还有弗洛伊德学究气颇浓的梦的解析,我更喜欢昆德拉这种艺术气质的解读。既然人生整个的就是梦,就是梦中梦,又何必苦大仇深,何必老是一本正经,何不轻松一些,无所谓一些,甚至有时带一些无伤大雅的戏谑?

所谓解梦人,从来不是哪位权威人士,只可能是我们自己。但大多数人看待梦境,只揪住文字层面的只言片语,就像他们读其他文字的时候一样一一停留于表面意象,再将各种意象组合起来进行想象、揣测,得出自以为是的结论。这样的结论,往往与潜意识风马牛不相及,甚至南辕北辙。大多数人很难通过梦境触及心灵的阴暗角落,他们只擅于也乐于做连连看的游戏。

多年以后,为何在梦里有那副对联?对联为何按在张老师家的门上?除了弗洛伊德,唯我自知。

2023-04-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2454.html 1 3 岭上白云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