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那些刻骨铭心的生命瞬间

□刘剑波

如果一个个瞬间被凝固起来,我们将会获得永恒,而凝固那些瞬间的,是让我们潸然泪下的怀想。这个世界要是没有怀想会坍塌下来。

要是你在凌晨四点穿衣出门,你会走进一团漆黑,仿佛迷失在迷宫里。但是用不了多久,黑暗就会被熹微晨光冲淡。寂寞街道空无一人,光似乎有了自己的速度,奔跑起来。它经过之处,一切都裸露出来——这忍无可忍的光亮!我更愿意将“光”称为时间,而你的人生就是“寂寞的街道”,你一直在这个寂寞的街道上奔跑:你就是光亮,你就是时间。毋庸置疑,时间是由无数个瞬间组成的,如果我们把一个个瞬间拉长,我们的生命就会被延长。如果一个个瞬间被凝固起来,我们将会获得永恒,而凝固那些瞬间的,是让我们潸然泪下的怀想。这个世界要是没有怀想会坍塌下来。

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抱着远远从母亲家下楼。掘城东郊的宾东小区,以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地,第一批进军掘城的房产开发商,将眼光盯牢此处。很快,有着血腥味的钢铁机械对庄稼的杀戮就开始了。在宾东小区,我度过了难忘的时光,我的很多欢愉和忧伤都遗落在那儿,它们变成了我生命中某种遥远的回响。也正是在那儿,我失去了我姥娘,这意味着我生命的词典里永远没有“姥娘”这个词了。但是在我现在叙述的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姥娘还健在,我暂时还未体味到什么是死亡。爱子出世带来的甜蜜和快乐弥漫了我的身心——它永远不会消散——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我将会度过无数的好日子。我和父母住在同一个小区,而且近在咫尺,于是,远远就像个钟摆,在我家和父母家摆来摆去,携带着时钟的滴答声。

现在再来说说那个晚上。楼道里没有灯光,我抱着不足两岁的远远小心翼翼地下楼。我是多么喜欢抱我的儿子啊。每当我抱着这个小生命,我总是激动得情难自禁:我有种命运与共的感觉,我知道了什么是“纽带”,我还有几分痛彻心扉的伤感。它让我迷茫,不知所措。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恐惧的分泌物,这么说吧,我无法承受将来的某一天与儿子离别的那一刻。对那种场景的想象,过早地来到了我的脑海里。正因为这个原因,每次我抱儿子都抱得很紧,仿佛只要松开,儿子就会离我而去。那个晚上,我像往常那样抱紧着儿子下楼。快出楼洞时,远远搂住我脖子,凑到我耳朵上,叫了声“爸爸”。虽然奶声奶气,却清晰无比。我一下愣住了,或者说一下迷失了。接着,远远又重复了一遍“爸爸”。当巨大的欣喜或巨大的悲伤降临到一个人头上时,这个人最初其实是麻木的,他会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并且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万籁俱寂,甚至连空气也被抽空了,要在片刻以后意识才会慢慢回来,而那种叫“情绪”的东西将会潮水般涌来——我当时就处于那样的状态。我除了惊喜万分,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是的,不真实。那种不真实的感觉统治了我整个晚上。我一直想不明白,在此之前,我从未启发、诱导这个孩子叫我“爸爸”,这个孩子怎么就在瞬间脱口而出叫我“爸爸”了呢?他怎么就把“爸爸”这个无比沉重的词,就这么轻易地说出口的呢?他不知道这个词将会影响这个“爸爸”整整一生吗?

后来我想,这声“爸爸”他不是偶然叫出来的,他已经酝酿太久了。他不仅在出世的那天就开始酝酿了,而且在母腹里就开始酝酿了,甚至在前世就开始酝酿了。这个酝酿花了太久的时间,而这个太久的时间是由无数个瞬间构成的。我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个瞬间——

这个孩子从会站立到走路前,一直待在栏车里。这个六角形、用毛竹搭建的三尺高的栏车是一个叫刘清岚的熟人借给我的。她交到我手上时,洒脱地说,不用还我了。她还这样说,其实我也是借来的。当远远长大了,再也用不到栏车,我又借给了报社的同事高单峰。后来,他又借给了别人。这时我才明白刘清岚为什么会那样说,她知道栏车这个小孩子最初的世界有着接力棒的属性,它会一直传下去,直到它朽坏、坍塌那天的到来。我经常无端地怀念那只六角栏车,它无疑是人类最早的栖息地。我也怀念那些宁谧的早晨,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远远站在栏车里的可爱样子,他戴着他母亲不知从哪儿买来或者谁送的鹅黄色毛线帽,锥形的缀着圆球的帽顶歪斜着,有着俏皮的意味。帽子下面的小脸蛋是苹果的颜色,向外咧着的两腮上挂着一嘟噜肉。他穿着肥大的开裆裤,后面的裆口往上翘着,怎么看都像是公鸡屁股。

因为夜里要照料他(喂奶粉,时不时换尿片),我困得睁不开眼。他母亲赶着去上班,只好将他安顿到栏车里,并将栏车置于我床前。这孩子太懂事了,他怕打扰我睡觉,所以就撅着他的公鸡屁股,安安静静待在栏车里。我睡得断断续续的,总是突如其来地瞬间醒来。我一醒来就看到这孩子正趴在栏车上安详地打量我。这景象让我怦然心动,几欲爬起,却又像被魇住了,动弹不得。是的,这孩子在打量我。他在他幼小的心里一遍遍问自己: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是谁?我不知道打动我的是这孩子清澈的眸子,还是两个生命——一个新生的、蓬勃的生命与一个日趋厌世、正在衰老的生命——对峙的样子,抑或是这个谜语般的问题:这个男人是谁(我们可以把他换成“他是谁”)?这个孩子将会不断地问自己“他是谁”,即使他叫我“爸爸”以后——这个男人除了是我爸爸,他还会是谁?“他是谁”也包含了“我是谁”,所以这个孩子进而会问自己,“我是谁”?我担心这个问题将会纠缠他一生,要是真的如此,这个孩子将不会轻松了,因为他永远不会找到答案。是的,在很多这样的早晨,这个孩子静静站立在六角栏车里,静静地注视着我,或者说静静地辨识我。终于,这个孩子获得了答案,所以在那个傍晚,我抱他下楼时,他才脱口而出:“爸爸。”我还清楚地记得,就在远远第一次叫我“爸爸”的翌日,我在黄昏时刻去接他。我看见太阳在小区一棵柏树的枝丫间融化,宛如巨人手里一坨黄灿灿的金子。

幼小的远远也会经常打量我姥娘。在很多早晨,他很乖地让他母亲给他穿好衣服,又让我抱着坐在床沿上。这时他被客厅里的一阵窸窣响动惊扰了,那是我姥娘的粽子小脚发出来的,我处于生命最后阶段的姥娘已经步履艰难。常常是往前走一步,又趔趄着往后退一步,像是死神在拽她。我姥娘扶着墙裙,从她房间过来了。她枯瘦、密布皱纹的脸,和刺眼的白发瞬间映在远远的明亮的眼眸里。这孩子看到他苍老的太太气喘吁吁地坐在我身旁,头一下靠在我肩上。他还不会叫“太太”,但他知道他一诞生,这个老太就出现在他世界里了。我一直无法忘怀我姥娘靠在我肩上的那个瞬间,至今想来令我心痛。这个瞬间发生的动作,表明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是多么绝望无助,来日无多,油灯将灭,可是人世又是多么值得留恋。很多早晨都是这样:我抱着远远,我姥娘靠在我肩头。生与死围绕着我。我的心都碎了。

2023-04-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2453.html 1 3 那些刻骨铭心的生命瞬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