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

《三国志·蜀书》中的《邓芝传》篇幅并不长，却让我整整一个晚上沉浸其中，读得热血沸腾，欲罢不能，直至夜深手倦抛书而不觉。

邓芝何许人？借用孙权致诸葛亮信中的一句话“和合三国，唯有邓芝”，就能掂出此人的轻重了。言下之意，吴蜀两国和好，让三国鼎立的局面维持下去，没有邓芝还真的不行。邓芝刚刚入蜀那会儿，只是勤政清廉，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方。他的光芒，似乎都要等到蜀主刘备死后方能显现。历史给邓芝的身份定位是：蜀汉杰出的外交家。

吴蜀夷陵之战以刘备的惨败告终后，诸葛亮清醒地认识到，由于刘备的一意孤行，使费尽周折建立起来的吴蜀联盟支离破碎，双方视若仇雠，在这样的外交形势下要想重圆这面“破镜”，谈何容易！然而放眼长远，吴蜀联盟又万不可废。纵观三国数十年发展历程，曹魏乃事实上的正统所在，其整体实力远超吴蜀两国。明眼人不难看出，吴与蜀不管哪一国如果联魏攻打另一方，到头来都只能加速自身灭亡，也即“唇亡齿寒”的道理。

诸葛亮在外交上的高明之处在于，派遣邓芝入吴解除孙权的戒心，与之订立中分天下的盟约。此后数十年间，三国才真正进入鼎立时期。从曹魏的角度来看，它是有些急功近利的。早在立国之前十几年，踌躇满志的曹操便因赤壁之败葬送了一统天下的大好局面。其实即使没有赤壁之战的失利，曹魏也统一不了天下，因为吴蜀两个对手实力实在不容小觑，何况它们是结盟的。曹丕建魏后有一个外交设想，就是千方百计瓦解吴蜀联盟，然后各个击破。所以夷陵之战吴蜀双方元气大伤后曹丕大喜，魏国的统一大业指日可待了。然而，就在这生死攸关之时，诸葛亮棋高一着，他要以只手补天的气魄挽救联盟，出使吴国具体交涉的官员正是邓芝。

说实在的，吴蜀联手抗曹的策略虽已实施十多年，但时有漏洞，譬如争夺荆州、关羽遇害等事件都直接导致两国几近水火不容。邓芝入吴，孙权心有余悸，对双方再次结盟的前景缺乏信心，因此故意拖延不见。邓芝紧急上表，称两国再续前盟也是为吴国的利益考虑，并非只为蜀国。孙权终于动心，召见邓芝，不过还是要来个下马威，架起烹人的油鼎，杀气腾腾。邓芝从容不迫，昂首入见。试想，此时吴蜀两国刚刚经历夷陵大战之痛，处于极其尴尬的境地，邓芝欲以三寸不烂之舌让孙权下定续盟的决心，谈何容易？但是大智大勇的邓芝自有其制胜法宝，就是待以诚恳、晓以利害。此时孙权仍对曹魏的欺诈式拉拢抱有幻想，甚至对魏称臣，并准备送人质与魏，邓芝一针见血地指出：“蜀有重险之故，吴有三江之阻，合此二长，共为唇齿，进可并兼天下，退可鼎足而立，此理之自然也。”又一再提醒他，曹魏是我们共同的敌手，万万不可轻信它包藏祸心的花言巧语。邓芝深知，孙权此时担心蜀国难以对付，有倚赖曹丕之心其实是出于无奈。只有彻底消除孙权的顾虑，才能让他下定决心弃魏亲蜀。于是邓芝紧紧抓住孙权的软肋，提出一旦送人质去魏国，不仅是吴国的耻辱，还必然导致魏国得寸进尺，很可能会要求吴国太子入魏充当人质。如果不从，魏国就会以此为借口大动干戈，到那时恐怕江南之地就不会再归东吴所有了。孙权听了如梦初醒，痛下决心与魏决裂，与蜀再续前盟。邓芝不辱使命，为“东联孙吴，北拒曹魏”战略立下了不世奇功。

关于邓芝临危受命、出使吴国的外交意义，我还想多说几句。论理，原先吴蜀之盟的破裂，孙权应当承担较大责任，仅是采用不光彩的手段袭取荆州、杀害关羽，已属天理难容，所以刘备发倾国之兵喋血夷陵，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情有可原的。这一悲剧造成的直接恶果是，满世界的人都认为吴蜀联盟彻底破裂，绝无再续的可能。可是邓芝创造了一个外交奇迹，不仅把吴蜀联盟的碎片重新拼接起来，而且超越了当初诸葛亮“隆中路线”所设计的蓝图。邓芝内心清楚得很，刚刚遭受惨败的蜀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寻求盟友、巩固盟约。在满腹狐疑的孙权面前，他撇开陈腐俗套的正统观念，设身处地站在吴国的立场，言简意赅地剖析联蜀之利、亲魏之害，终于不辱使命，让孙权心服口服。邓芝取得的这场外交胜利，不仅是他个人聪明才智的充分体现，更在客观上直接改变了吴蜀两国的命运，使曹魏在今后相当长时间内不敢正视南方，可以说其意义远胜战场上取得的胜利。邓芝此次出使吴国，是一次风口浪尖之行，弄不好不仅不能完成使命，还可能会搭上自己的性命，但是他留给东吴的第一印象特别好，形象温文儒雅，言辞不卑不亢，毫无强词夺理、哗众取宠之嫌，其风度不亚于当年诸葛亮过江舌战群儒。

就在吴蜀联盟再次成功缔结之后，孙权派张温回访蜀国，以示诚意。邓芝又主动请缨护送张温返吴，等于是第二次出访吴国，增进了两国的往来。事实上，吴蜀两国已经不仅仅是化干戈为玉帛了，而是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盟友。

当然，历史发展的潮流最终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邓芝的身后，风雨飘摇的三国很快归晋，魏蜀吴扮演了半个世纪之久的“鹬蚌”角色，最终还是要无奈地退出历史舞台。毕竟，司马氏才是真正的“渔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