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你好，中国花语》

□华明玥

北方的好友整个三四月都在忙于看花，爬山、过溪、进入园林，细赏西府海棠、贴梗海棠、垂丝海棠，各种榆叶梅、美人梅，各种碧桃，樱花，白玉兰、紫玉兰，白丁香、紫丁香，郁金香，把春天的形、色、意一一珍藏在心里，甚至说出“重瓣榆叶梅是春天的气氛组，适合做公园前台工作”这样的妙喻来。她带着小画板，每天都去画那些盛放的花树，一年的颜料十几天就画完了。不仅是文艺青年如此，老百姓也是扶老携幼，倾城出动去赏花，拍照。而在摄影技术尚未走入寻常百姓家的往日，中国人是怎样记录这场开到荼蘼的花事的呢？文化学者李宏震和徐洁佳就从鲁迅的书账中发现了奥妙：1931年7月23日，郑振铎先生来到鲁迅先生家，赠他一套《百花诗笺谱》。这套笺谱可用来题诗写信，笺上一角有木版水印的摇曳花枝，毛笔小楷的书信与题诗可写在空白处。鲁迅先生得此笺谱，大喜，后来，他甚至以此为基础与郑振铎先生一同出版了《北平笺谱》。

说回《百花诗笺谱》，这是光绪十八年（1892），天津文美斋的主人焦书卿邀请天津著名画家张兆祥绘制的，张兆祥采纳了郎世宁等宫廷画师的经验，将中国传统的没骨写生画法与西方的透视及光影造型融为一体，笔墨自由奔放，花色潋滟多姿，构图俯仰生辉，花枝有的像沐浴斜阳，有的像被月光洗濯，有的像被露水和薄雾打湿，细部刻画尤其令人赞叹，花枝上的毛刺，花萼上的纤毛，叶片正反两面不同的质感，老叶之沉郁和新叶之鲜嫩灵动，画家对花的刻画，带着中国人含蓄又炽热的情愫，工笔与写意灵活转化，看上去比西方《玫瑰圣经》等著作中描绘的花，更自由舒展。张兆祥将百花画成后，焦书卿不惜成本，以加料宣纸和传统木版水印套色技艺结合在一起，刊行了《百花诗笺谱》一函两册，这套笺谱幸运地被两位文化学者在拍卖会上搜寻到，便成为《你好，中国花语》这本书的缘起。

光阴荏苒，笺谱已稍微有些泛黄，但花是活的，色是雅的，在花间还可以见到微风流连。特别是饾版和拱花等特殊技法的运用，仍让两位学者获得了第一眼的震撼。所谓饾版技术，就是将花枝的局部雕成小木版，再用水墨或者颜料逐色套印成画；所谓拱花，就是雕刻者在木版上，以凸出或凹下的线条按压出花纹。通过饾版技艺，一根花枝上有了雄浑老辣和鲜妍灵秀的差别，色彩过度与晕染表现得淋漓尽致；通过拱花技艺，在笺谱上，花有轻微的凸凹感，叶片正反两面的经络与花瓣的质感活灵活现。

两位作者买到《百花诗笺谱》后，兴起了为花作传，找寻中国花语的念头。中国人早就赋予了常见花卉独有的文化含义，例如紫玉兰，又名辛夷、木笔花，祝福才子们能“妙笔生花”，紫色玉兰又象征紫气东来，为吉祥好兆头。再比如花开满枝的紫荆花，在中国人的花语体系中，象征着家庭和睦，兄弟同心。而荷包牡丹，寓意“思君不见君，荷包挂满枝”，古时女子会亲手绣织荷包，一个个挂在窗前的牡丹之上，以寄托对情郎绵绵不绝的思念……只是，《百花诗笺谱》虽然栩栩如生地描绘了花卉本身，却既没有诗词与之相和，也没有传奇故事、历史典故、名人轶事与之相配，之前，并没有人花工夫去提炼出属于中国的独有花语。

两位学者便投入了这项开创性的工作，他们翻阅了大量的古代文献，如明代王象晋的《群芳谱》，清代汪灏汇编的《广群芳谱》，清代陈淏子的《花镜》和清代李渔的《闲情偶记》等书，汲取其中对花的诠释，又系统地遴选了自唐宋以来，浩如烟海的有关花的诗词，从中挑选出90种花的花语，介绍它们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特殊意义。这些花就像千姿百态的美人，或玉树临风的君子一样，或热烈奔放，或清幽高洁，借助这些中国花语，两位学者期待帮助当代中国人对东方式的审美怀有更深的认知与憧憬，继而在每一年的寻花旅程中，不仅是赏其形色，更明了其中的生活情趣，从而得到无声的治愈。

《你好，中国花语》这本书，形与文俱美。在形式上，它创造了类似音乐中协奏曲的旋律，分春华、夏炽、秋实、冬雪四个乐章，每一种花都占据一个对开页，其中左手页是《百花诗笺谱》的重印，配以小楷书写的传统诗词，是对这种花的诗意写绘；而右手页是从此花的花语衍生出来的历史典故、诗词渊源、吉祥寓意及风雅传说，是一篇结构严谨又烂漫纯真的散文，而细细品尝，这篇诠释花语的散文甚至有苏州缂丝织法“通经断纬”之妙韵，它处处点到即止，转折处不用过渡句，而是快速地迂回折返，仿佛用多把小梭子按图案色彩分别挖织，使织物上花纹与素地之间呈现一些自然的断痕，这些断痕类似刀刻，让文字的韵律更为干净利落，又呼应了《百花诗笺谱》从木版雕刻中来的渊源。

总之，无论是中国花语还是流传千年的中国木版水印技艺，都不该被遗忘，鲁迅先生曾经这样总结他最爱的木版水印技艺：“镂像于木，印于素纸，以行远而及众，盖实始于中国。”这一以刀笔在梨木、樱桃木、黄杨木上细细雕刻的怒放之花，集合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和美，作为一枚沧海遗珠，它被发掘出来，与汉服、柴烧茶碗、檀木簪子，与春日的赏花传统一同复苏，应和了当下百姓对人文生活的憧憬，恰是盛世中民众精神滋养的象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