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自从新千年,我家换了“楼中楼”,辟了一间自己的独立书房——浸月阁。晚饭毕,我大抵是独上阁楼,幽窗开卷,成了家人揶揄的“相公”“书痴”。是啊,如同陆游诗云:“不是爱书即欲死,任从人笑作书癫。”盖因,书本身就是一种情趣,可爱。那满架的书,总是相看两不厌。不论老书新书,随便翻翻,心随风远,书里书外,驰骋遐思,何其乐哉。
作为法律人,但因性喜文史,职业的读书之外,嗜好的读书仍以文史书居多。翻翻早年中华书局点校本《全唐诗》及中华生活经典系列、三联书店的“闲趣坊”丛书、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文学小丛书”等,既算补课,又添快意。
还真是老书如老友。过知命之年,阅多世事,重新邂逅诗词,虽不及沧海一粟,但游弋千古,常能找回一些动心的感受与启示——“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正如作家朱鸿所言:“读文学之乐,在于激潜情、荡沉感,兴以愉悦,虽然久隔数千年,遥距几万里,仍可以触怀通灵,发生共鸣。”譬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曹操之气何壮。“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陶渊明胸臆何旷?“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往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杜甫对唐玄宗失望至极,对自己的命运又无可奈何,其膺何愤。而且,读文学之乐,还能发现人间的善恶美丑,发现人性的复杂性、人世的可能性。苏东坡之旷逸,曹雪芹之深奥,鲁迅之深刻,托尔斯泰之崇高,契诃夫之诙谐,等等,无不令人喟叹。
因年岁渐长吧,从前喜读小说的我,而今爱读清澈隽永的散文小品。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寒花葬志》等,一篇篇文字如同神明,教人心也澄明、宁静。夏夜,耽思于书房,读张岱笔下的“不二斋”,“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方竹数竿,潇潇洒洒,郑子昭‘满耳秋风’横批一副。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云母,坐者恒在清凉世界”,想象着那种意境与神韵,恰似身在清凉世界。值得一提的是,案头上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还是我当年在华政读书时的班主任程维荣老师与夏咸淳先生校注的,因了师恩难忘,读着分外亲切。记得三年前校庆聚会时见到程老师,他讲还打算重新校注《西湖梦寻》,待再版了会签赠一本给我。疫情三年过去了,盼老师的新书早点出版能一睹为快。
再就是喜欢孙犁、汪曾祺等先生的大家小品。不时翻读一两本,养心,可谓“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如,孙犁悼念妻子的《亡人逸事》,结尾多么感人:
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为如此,她对我们之间的恩爱,记忆很深。我在北平当小职员时,曾经买过两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
我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孙犁的文字冲淡,就如涓涓清泉流入心田。今年是孙犁诞辰115周年,读到不少纪念文章,尤为感怀。斯人已远,但他的文章却是:“彩云流散了,留在记忆里的,仍是彩云。莺歌远去了,留在耳边的还是莺歌。”
汪曾祺的作品,就读得更多了。自从读了他《蒲桥集》《晚饭花集》《忆昔》《人间草本》,一发而不可收,但凡找到的,皆读了一遍。爱屋及乌吧,2020年适逢汪曾祺诞辰100周年,探访了高邮汪曾祺故居,且聆听汪老妹妹汪丽纹讲述温馨的汪氏故事。去年,又购了一套《典藏汪曾祺系列丛书》,扉页上钤有一枚汪曾祺的朱印,自是弥漫着氤氲之气。而读起来,汪曾祺的文字就更有池塘生春草的气息了,哪怕是谈萝卜、豆腐、白菜,也是蕴藉摇曳,津津有味。读罢他虚室生白的文字,常引人久久咂摸,余味绵绵,就像契诃夫所言:“菌子已经没有了,但是菌子的气味还留在空气里。”想来,这在于作家本身感受细腻,趣味博雅,对于心底引起共鸣的事物,皆全身心地为之投入,所以,一篇篇文章总归是情意绵绵,绵绵的是味。于是,过一阵子,读读《葡萄月令》《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等这样的文章,能不入心、入情?
《葡萄月令》的好且不说,同为怀人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结尾也是意味不凡。汪曾祺写沈从文少数民族血统里的蛮劲,写他凡事的“耐烦”,写他对家乡的感情,他的交游、他对文物的痴心,他日常生活的朴素,最后写到他极为简单的丧事,“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末了笔锋一转,似乎很突兀地跳到一种草上:“沈先生家有盘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盘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可谓神来之笔。不过,说到底,好文字的背后还是真情,出乎一颗赤子之心。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与书为伴,一如人与人之间的相逢相识,一路情深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