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广玉兰

长江边

□海德

小时候,母亲出门种田临走前总要吩咐一句:“乖侯,听话,在家好好戏,我到海边上种田去啦。”哦,原来,我是出生在海边的孩子。

海,还真的很大,一眼望不到边,阳光下,白茫茫一片,有船儿在水中行驶。我第一次跟着母亲,爬上小山似的堤岸,抓住母亲的衣角,怕跟丢了,一个人认不得家。站在堤岸望着大海,觉得好宽好远好广阔啊!看不到对岸,海,真的太大了……后来,上了小学,才知道这不是大海,叫长江。到海边,其实是到江边。我的母亲说是海边,村子里的人说是海边,连我93岁的祖母也说是海边。可能,因为这里曾经是汪洋大海,狼山是一座孤岛,祖祖辈辈叫习惯了“海边”。到了我们这一代,再也没有人叫“海边”了,实至名归,称“江边”了。

长江边,是孩子们的乐园。

长江堤岸南到黄泥山脚下,北到不知啥地方。长江很长,长堤很长,犹如一座泥土修筑的长城逶迤连绵几十里,拦涛挡浪,防止洪水泛滥,保卫堤内城乡百姓的安宁。那时涨潮,我们坐在堤岸上,可以双脚伸进江水里荡来荡去。江滩芦苇顶部的芦花随波逐流,时浮时沉,好像翻着白眼濒临死亡的鱼儿,与层层叠叠的浪花搏击,作最后的挣扎。退潮了,露出大片的芦苇和大米草,金黄色的芦苇荡和青绿色的大米草相映成趣,潮水退到江中,长江一下子变狭变窄了许多,对岸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仍然是水天一色。我们赤着脚穿过芦苇荡、走过米草滩,追逐着浪花,跑得很远很远。轮船一声吼叫,从我们面前驶过,汹涌的浪潮席卷而来,打湿了短裤、衣裳,干脆扑进江水里洗个痛快澡。轮船推波助澜过后,江水又慢条斯理地流着,仿佛发过脾气的妇女变得斯文起来。江边的孩子懂得潮水的规律,长江是孩子成长的摇篮。我们再也不往前了,不远处是航道,深不可测,那是最危险地带。玩够了,返回到大米草滩,躺在上面,软绵绵的,还有种淡淡的青草水香。长江和大海不一样,长江里细沙铺底,恰似母亲的怀抱,温柔无比……

回到江堤上,小伙伴们口渴难忍。在水里扑腾了半天,精疲力尽,也渴了,江水浑黄如泥汤,是喝不得的。江堤旁长着一簇簇矮矮的茅草,茅草里藏着一棵棵茅针,仔细找才能发现。差不多的草拔起来,一层层剥开,露出长长的尖尖的草芽,就像缝被子的长针一样,故名“毛茅针”。放到嘴里慢慢嚼,一股清香包裹着的甜味满口生津,我们“拔茅止渴”。如果还是解不了渴,就去芦苇荡拔芦根,到水里一洗,白白的嫩嫩的,吃起来甜甜的水水的,像甘蔗一般,我们称之为“本土甘蔗”,清淡、香甜。

小孩子喜欢睡懒觉,母亲就在我们耳边唠唠叨叨,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捞潮头还得起早呢!”我们小,不知道啥意思。她说,某某某昨天早上在江边捞了一个水桶,某某某捞了一张桌子……慢慢地晓得了,长江不时地不知从哪儿漂来一些物什。可能被风浪刮沉了船上用具,随着潮水漂到岸边,叫“潮头”。起大早到江边才能捞到,晚了,“别人牵牛,你去摸桩”,什么也捞不到了。意思教导人,不能好吃懒做,起早是勤劳人的一种习惯一种精神,从小养成,受用一生。

长江边还有一句话,“捞到了一块板,漂走了一扇门”,有个人起早“捞潮头”,捞到了一扇门,得意忘形地想,今天“开门迎财了”。舍不得回家,丢在江滩上,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四处搜索,远处的江潮中上上下下浮动着一样东西,漂流着。他马上沿着石楗追寻,那“潮头”往狼山方向漂去。他如“后羿追日”,锲而不舍地踩着潮水追过去。快到黄泥山,终于追到了,原来是一块木板。他喜出望外地扛着木板往回走,那扇门呢?刚捞上来的那扇门怎么不见了?江滩上留下一行陌生的脚印告诉他,那扇门被后来“捞潮头”的人扛回家了。早知如此,“夜里尿床,一夜不困了”“做了一夜的鞋子落在烘缸里——没了”,他后悔极了,不断地自责。“捞了一块板,却被人拿去了一扇门”,这句话流传开了,告诉人们千万不要得一望二,“贪小便宜吃大亏”,适可而止。

我们喜欢长江边的早晨;我更喜欢长江边的夜晚……

那一年,我十六七岁,已经是生产队里一名“新社员”了。那天,全生产队社员到长江边割芦苇。临江大队有3个生产队农田紧邻长江边,江滩芦苇按生产队分配收割,几十成百的男女社员聚集在一起,劳动场面煞是壮观。手持镰刀割芦苇,虽然弯腰,却没有割稻子割麦子那么吃力。到了傍晚,芦苇割完了,来不及运回去,一捆一捆,堆在江堤上小山似的。得派人看夜,防止有人“顺手牵羊”,我主动要求“看夜”,是记工分的。我和外号叫“大肚子”同伴,搭好芦苇棚,铺上芦苇,回家匆匆吃好过晚饭,赶来值班了。月光下,芦苇收割了,蟛蜞没有了藏身之处,纷纷爬出来四处逃窜。手电筒光一照,匍匐不动束脚待擒,“捉蟛蜞”的我们满载而归。

我们坐在芦苇棚口,夜幕降临,长江换了一副模样,航船稀少,停泊港口码头进入了梦乡。长江,如若白天是苏北大汉的粗犷奔放,那么,夜晚就是江南女子的温存深沉——月光下的江水碎银般地流淌,潮声微微,像母亲哄小孩睡觉的喃喃细语,唱的是轻轻的糯糯的甜甜的“摇篮曲”。小姚港闸外停泊着不少船儿,白帆降落,只剩下桅杆林立。月半乌啼,我没有听到鸟叫,月儿如钩挂在天边,是在称着船桅的重量?月儿似舟行在云端,是在勘测长江的宽度?还是……远处,随风传来一阵阵笛声清脆悠长,让我如痴如醉。这是一幅美丽的“月夜江畔图”的画外音,让长江的夜晚,更加深邃更加静谧更加辽远。“大肚子”的呼噜声打断了我的遐想,不一会儿又翻身睡去。无法入眠,长江边的夏夜,让我成为诗中人。

2023-06-10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8924.html 1 3 长江边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