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正平

离家

“你父亲病危，盼回家一趟！”这是他离家五年来从高中同学三狗嘴里听到的唯一关于父亲的信息。它带来的冲击是如此巨大，以致无法像往常一样完全屏蔽或忽视。

自五年前被恼怒的父亲重重地扇了两个耳光，并咆哮着让他滚出家门的那一刻，他就从心底里斩断了他们父子间的血缘亲情。

三狗是他和家乡之间仅有的连线，但他要求三狗不可将他的任何情况告诉家父，也不要传递任何关于他父亲的一丁点消息。他警告，做不到这两条就不再是朋友。但今天，当三狗违背承诺，从电话那头告诉他父亲的情况，他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怪罪决绝的情绪，反而有点想正面回应的冲动了。

这是怎么了？是自己从坚守的老死不相往来的誓言上后退了？是如今看到了人生的希望而变得多愁善感了？这时，另一个自己又在顽固地把这样的念头顶了回去：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与当初无比绝情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他承认，五年前离家出走时，自己绝对是个一无所长、不思进取的二流子，从市建校毕业后的三年里他没正儿八经工作过一天，混迹社会，靠啃老过日子。他清楚记得，那次因聚众斗殴被“请”进了派出所，出来后忍无可忍的父亲将他赶出家门。断了经济来源的他过了一段流浪的日子，先是由三狗接济了一些钱，在离家1000公里的大都市租了一间仅十几个平方的小屋，后凭建校里学到的一些“皮毛”在城里一个建筑工地打零工维持生活；之后，又是经三狗点拨，他找到了正在这个城市里拓展市场的一个家乡建筑公司。在这里，他的人生走上了正轨。公司曾总听了他编造的经历后接纳了他，让他成了公司一员，还垫钱帮他报名参加了土建施工进修培训。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两年后，他考到了二级建造师证书，现在是曾总手下的一名项目部技术员。

他不否认，正是五年前父亲的绝情之举，激发了他外出创业的全部勇气。他感激一直信守诺言并提供不少帮助的三狗，感恩危难时刻拉他一把的曾总，但这些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当父亲挥动手臂将他一门推出时，暴怒的眼里可是看不到一丝亲情暖意。

内心情结在曾经的毒誓和突然涌出的隐痛间徘徊。他把自己真实的家庭情况和现在的纠结向曾总和盘托出。曾总平静地听他讲完，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亲情面前，再深再深的恩怨也不过是条一跨便过的小溪。

回家

坐高铁从遥远的都市回到江海平原上的老家，也就六七个小时。他没想到曾经遥远得想想都要集中精力的距离，竟然一下子触手可及。卸下行囊，他来到父亲床前，看到埋在被窝里的父亲是那样瘦小，几乎看不到被子的隆起；明显衰老又被疾病折磨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叫了声：爸，我回来了。父亲深陷的眼窝里干涩的眼珠动了动，喉咙里已发不出声音来，但他分明看到父亲的脸上漾过一丝笑意。

他看着父亲似油尽的灯芯被一点点熬干，回家后的第三天，父亲溘然长逝。他把父亲的死讯通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他要用一场正统的葬礼宣告自己的“回归”。

葬礼上，他看到亲友们的神情是复杂的，既有对逝者的悲凉，又有对浪子回头的欣慰。三狗似乎比他对父亲更有感情，几度失声痛哭，这让他感到意外又费解，直到他看到曾总出现在父亲的葬礼上。

曾总的不请自到让他不知所措。脸色凝重的曾总递给他一封信，一封父亲写给他的信：

儿：

本想再晚一点给你写信，然疾病的加重让我不得不提前打破沉默。五年前，我对你使用暴力，将你赶出家门，这是为父万般无奈下使出的极端措施。我知道常规的说教已无法让你摆脱心魔，只有彻底斩断你对家的过分依赖，才可激发你重塑人生的勇气和动力。但我毕竟是你父亲，你离开后，我托三狗打探你的消息，让他转给你必需的生活费，之后，又请我的老同学曾总代我行使照顾和培养职责。

儿子，我的苦心没有白费，尽管远隔千里，你的每一点进步我都看在眼里，要不是死神逼近，本想再让我们父子这般隔绝的状态再延续一段时间。只要你能发奋进步，我宁可永远听不到你喊我父亲。

不要责怪三狗、曾总，是我要他们保守秘密的。

父

捧着父亲的绝笔信，回家后还不曾掉过眼泪的他终于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