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那时忙假(散文)

□顾新红

节气,是大自然的号令。芒种,吹响了抢收、抢种的冲锋号,也催促着花草虫鸟的消长更迭——田野里,阳光与麦子锋芒交互,没有争执,是彼此激励的心照不宣,在梅雨来临之前共赴一场丰收的约定。耕牛拉着爬犁,踩着泥泞,在鞭子声声里步步向前。大人、孩子忙碌的身影在天地间定格成一幅幅清丽油画。

田边地头,花影稀疏,青涩的桃儿、杏儿、黄瓜纽儿在肥厚翠绿的叶片下若隐若现,诱惑着孩童垂涎的目光,而河边的苇叶儿早把孩子的心挠得痒痒的。

田野之上,燕雀争鸣,蜻蜓盘旋,那些灵巧的翅尖、尾翼偶尔掠过早早变身的水田,画起层层的圆圈,圈住一颗颗忐忑的心。风鼓动热浪,在乡民的脸颊、额角悄然滑落,滴入泥土。

这幅童年时光镌刻于心的“芒种”画卷,时隔多年依然清晰如昨。那时有忙假,总能尝到抢收、忙种的苦,忙假里晒过的太阳,吹过的风,吃过的苦、流过的汗都长在我身体里,累积成骨骼里的钙质或者其他元素。

出生在农村的孩子,是被土地和土地上的风、阳光、五谷喂养大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正是我读小学的年纪。那时候穷,穷得只缴得起一元一学期的学费,只领到《语文》和《算术》两本书。每天背着母亲用碎布缝的书包,扛着小木凳,干憋着肚子开心去上学,没有各式练习册、试卷、课外书,也没有家庭作业,更没有现在孩子拥有的富足的衣食、玩具等。但我的童年相当富有:拥有铺天盖地的阳光、空气和无际的绿,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和恣意玩耍的空间,田野、河渠、树林、道路、校园……都是我的,我的生活、起居、学习、玩乐也是我自己的,无人干涉。挨饿、受冻、打架、流血、疾病、被蛇虫攻击……原生态的乡野生活哺养了孩子强壮的筋骨和强大的内心,一个个小孩子都没心没肺地从跌打滚爬里成长起来,坚韧而乐观地活着,没有人擅自离去。只记得,小伙伴里有一个叫“羊侯”的男孩得了肝病,没钱治,肚子鼓得像倒扣的大锅,后来被一丈白布包裹着葬在自家的竹林里,吓得我们很久不敢经过那片竹林。此后,其他孩子照旧疯玩、疯长,像风一样在四季里乱窜。

那时,我们把上学之外的事都看作“耍子”。小学一天就六课,中午也放学回家,下午太阳高高在天就散学了。我们真是拥有过“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无忧无虑,有过“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的欣喜好奇。扫地、喂鸡、打猪草、烧水做饭等家务劳动每个孩子很小就学会了,而忙假更是把孩子们赶到田野里,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农耕的艰辛。

那时,一年有两次忙假,夏收夏种一次,秋收一次,每次三到五天,时间长短没有统一规定,就看老师家农活来不来得及做完。“芒种”到了,忙假就到了。“芒种”仿佛一粒饱满的麦子,又似一颗金黄的稻种,在田间呼唤,呼唤人们收麦、插秧、抢时间。麦子被女人手中的镰刀放倒了,又被男人的扁担挑走了。孩子们腰间被大人系上一条围裙,兜成个布兜,就如麻雀叽叽喳喳飞向田间。与其说是拾麦穗,不如说是抢麦穗,没有一穗麦子能逃脱小孩子尖锐的眼睛。我们每捕获一穗麦子,都释放一串欢呼,仿佛唯有这样,才避免围兜盛不下。孩子们翼下生风,在田间跳跃、飞翔、滚爬,不觉苦累,只有期盼。待围兜满实了,个个像孕妇般挺着“大肚子”到田边的会计处过秤。先前的汗水、尖叫瞬间转化成叫作“工分”的数字,而这“工分”就是一家人起早贪黑积攒的口粮,是生活的全部希望。重回田间,个个像凯旋的英雄,满脸自豪。

插秧的时候,孩子只能帮着拔秧苗或者拎秧把子。我是拔过多次秧的。一张小矮凳,一个小木盆装着整齐的干稻草漂在浅水上(旱秧是后来的事)。赤脚,弓腰,坐上小矮凳上,双手握住秧苗的根部,轻轻向着身体方向拔拽,一次一两棵,急不得,假如贪心揪一大把,不仅拔不起来,甚至会拔断秧苗。想来,终身受用的很多生活技能、经验乃至生命智慧都是在忙假、在劳动中习得的。秧苗离地后,两只手的秧苗合并到一起,在一旁的清水里上下晃动,霎时,浑水泛开,水波荡漾间,根部的淤泥就清洗干净了。待秧苗积攒到一捧,就抽出一根稻草来,捆成一把,扔到身后,继续向前。拔秧虽没有插秧那般弓腰屈膝、屁股不占凳子,却也不轻松。我最怕的是蚂蟥(方言里叫“马肌”),稍不留神,腿上就爬上蚂蟥,有时一下子几条,拈都拈不下来。每有蚂蟥爬到腿上,必是惊呼直叫地跳到岸上,母亲闻讯赶来,噼噼啪啪一顿拍,蚂蟥掉落,一行行鲜血如幼红的蚯蚓从腿上游到脚面,目不忍睹。有些痛和怕,经历过,就不再畏惧。

忙假里需干的活儿远不止帮着大人收麦栽秧,抽空还得为爬高的瓜藤用芦竹搭个梯子,给新栽的红薯苗灌灌水,在水田边塞下几棵慈姑、荸荠苗,把枯萎的葱蒜挖出来剪去枝干串成“风铃”挂到檐下,给疯长的棉花整整“雄枝”……只记着母亲说的“只要勤快就有得吃有得穿”,从不敢偷懒。那时忙假,是一个节令打破乡野的宁静,让那些飘在云端的“时间”,忽地都化作了完备生活、创造幸福的“时机”,人人坚信:只要耕耘就有收获。试想,这世间还有哪一个童年、少年的文本比土地更丰腴,更耐读,更值得去倾心付出?

“节序届芒种,何人得幽闲。”如今“芒种”节气吹响了高考、中考、小升初考试的号角,孩子们夜以继日、伏案刷题,拼力去收割三年、六年的时光。我看见,节气依然在物候的轨道上沉静而清醒,“芒种”依旧,忙假却没有了。孩子们一年四季在忙着纸面上的数据,俯首伏案间,与泥土、阳光、亲人相处的距离越来越远,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与珍惜之情越来越淡……

天地有节,教育有法。如果教育也像农耕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顺时而动、应时而得”“尊重天性,顺其自然”;如果教师和家长也能像农民那样顺应个性喜好,秉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心态,不执念每一株都开最美的花,结最大的果,生命会不会更多别样的风采呢?

今天,当看到蹒跚在田间的母亲那佝偻的腰身和飞扬的白发,我多么渴望有个忙假,让我和孩子们能重回田野,完备一次次人生真正意义的耕耘。

2023-06-1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9900.html 1 3 那时忙假(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