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墨
一
水泥路两旁是绿色无边的低矮水田。
大概没有别的房子。
一定有几根电线杆,我确定,因为小叔祖父曾靠着电线杆子,捧着老瓷碗扒过饭。旁边站着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
曾祖父是个厨师。他姓管,但他的儿子们姓汤。倒不是他的儿女跟母亲姓,是因为他本姓汤,少时拜在了一户姓管的人家里。
我的祖父是他的大儿子,是个船长。他的二儿子倒是厨师。我常吃他掌勺的席。他知道我喜欢吃哪些东西,诸如炸带鱼、炸砧肉,每次都会多给我上一盘,桌上的大人知道,也都让给我吃。祖父虽不是厨师,但也善于烹饪,当曾祖父、祖父、叔祖父三人并排站在一起,双手别在身后,一起监督一场宴席时,我便会兴奋起来。我知道,要有好东西吃了。据母亲说,祖母在我出生之前完全不会做饭,一直是祖父做的饭。母亲说,女人如此,已经是幸福到极致了。
曾祖父的小儿子,我觉得年轻,至少和他“小叔祖父”的称呼比起来是的。小叔祖母也年轻,在轻纺城卖衣服。
我对小叔祖父的印象和对曾祖父那间屋子的记忆是捆绑在一起的,如今只有一个轮廓。
二
关于曾祖父的老屋子,唯记得一个双开门的门框,正对着水泥路。门内的正中有一张贴墙摆放的不大不小的木方桌。桌上有一个或绿色或红色的塑料网格罩子,里面有几碗菜。应该还有几个塑料的热水瓶,配着木质的潮湿的塞子。有几张凳子,在灰蒙蒙的砖头地上摆着。有几人坐的木头长凳;有小板凳,可坐着剥毛豆、挑菜。
还有一种凳子,暗红色,很沉,应该是金属的。凳面的红漆脱落后会露出黄漆,黄漆再脱落则会呈现出银色而光滑的亮面。有段时间我对这张凳子情有独钟。五岁的我不懂为什么一张凳子会有这些红黄银色的斑斑点点,那些形状各异的色块就像是五彩的藻长在不大的水面上,又像是层叠的钙华池,又像是病人身上长的癣子。我问大人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他们说,是坐的时间长了。
好一句“时间长了”,小小孩儿又怎么会明白。于是我便在那张凳上坐了好几分钟,然后依依不舍又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看看那奇特的花纹是否有什么变化。
或许有些变化吧。
坐在门框旁,头顶挂着几个鸟笼。有一只黑身黄嘴的八哥。这只八哥会说话,我记得它说过一句“欢迎光临”。祖母说,这只八哥会学电瓶车刹车的声音,大家常被它骗到,以为是送水的人来了。不过这样有趣的场景我没有亲眼见过,着实有些可惜。
我对屋子的记忆到此终结,至于鸟什么时候没的,以及老屋子是否还在,最后一次去又是什么时候,我一概不再有别的印象。
三
小叔祖父死于许多年前的一场火灾。哪里起的火,我不清楚,小时候只是被告知,小叔祖父是为了救人而牺牲的。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仗义的英雄。
义气,是我祖父身上最大的特点,于是自然地被我放在死去的小叔祖父身上。还有年轻,一头亮黑的头发,一件深蓝色的T恤衫,种种特点叠加,成了我脑海里小叔祖父的样子。或许这种印象与其他人脑海里的不同,但他确实是我幼小的心里自主树立的第一个“人物”。
我至今都不清楚小叔祖父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参加了他的丧事,小叔祖母染过色淡淡发黄的头发上扎着一根白绳,哭得很痛苦。后来我不再曾见到过她,她改嫁之后,我也不曾再去轻纺城。
曾祖父在后来一段时间内也走了,留下一张非常和善安详的蓝底照片,和观音像、毛主席像一起在台子上摆着。每年过年,都要摆果子,点香,烧纸。祖母常在照片前说说话,但我从没见过祖父说过什么,他只是忙着做饭,迎接从城里回去的我们。
四
曾祖这一辈,到现在还在的,就是曾祖母了。她做过一次大手术,恢复得很好,至今生活仍可以自理,打牌、烧菜都没有问题。
她抽烟,以前是用水烟袋抽水烟,现在是香烟,红壳子南京。水烟袋则作为一个小古董,现在仍摆在家里当作摆件。她有退休工资,常把“自己有钱”之类的话放在嘴上,还给自己的两个儿子买了两条大金链。她不太在意得失,在关键问题上又很拎得清,时而精明,时而糊涂,这大概是一种大智慧。
她看得倒开。
五
小叔祖父靠在电线杆上吃饭,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路过。乞丐不会说话,只是用手比画。小叔祖父到屋内给他拿了一双筷子,一个大碗,里面盛满了饭和菜。乞丐拿着碗,边走边扒,小叔祖父喊:“够不够,还要不要了?”乞丐没有回头。
太阳逐渐落山,绿色田野的尽头,是红色、黄色、银色的光晕。
那天我在那张会变色的凳子上坐了好久。鸟笼用布罩着,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鸟,还有没有鸟。
一晃已经十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