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
经受了整整一天的种种冷遇,我变得十分疲惫。这时候街道上的行人已经不多,我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休息,沮丧地打量着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我长时间地沉默着,直到长椅另一端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在暮色中,我注意到那是一位跟我的装扮年龄不相上下的老汉,面目清癯,衣着陈旧,略显寒酸,可是双眼透出一股慈祥和期待。几句简短的交谈过后,他的境遇已经明了:丧偶多年,三个子女早已成为社会上的体面人物,却几乎不跟他有任何联系。老汉生性倒也耿直,在得到我的同情之后便开始暗示:一个人很寂寞,有没有可能走到一起……这回我却没有感到意外,在刹那间终于明白,平日街头遇到的那么多微笑和殷勤,完全是冲着我的年轻美丽而来,而当这种年轻美丽不复存在时,微笑的世界也就轰然消失。
说真的,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的三年中,我从未注意过某些与寻常街市既相延续又相背逆的方位。比如黄昏的长椅或是冬日的海滩,尽管它们跟我近在咫尺,不少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都频频去那儿小憩、休闲,可是我过多地留恋象牙塔,忽略了具体、直接的生活体验,直到为了完成博士论文而做完这次有趣的社会测试之后,我的心灵才算是受到了真正的震撼。
本来总以为自己研究的课题并不复杂,只是调查老年人的社会境遇。按照导师的要求,我化装成一个年龄足够老、身体足够弱的妇人。当我看到镜子里连自己都认不出的垂暮老者时,怎么也沉不住气了,竟潸然泪下。我这人心理素质一向稳定,不轻易动感情,只是想到镜子里的老妇人就是五六十年以后的我,不能不黯然神伤!然而多重年龄感受对心灵深处的冲撞还只是开始,我注定要在这次社会调查中细细咀嚼一种断断续续组接而成的人生厚味。根据导师的叮嘱,从现在起我的心理年龄就要进入角色,于是拖着蹒跚的步履,伛偻着腰背,我上路了。
活动空间就是学院附近我熟悉的街头、商店和其他一些人群集中的公共场所,接触对象也可以说是不太陌生的人们,于是我蹒跚地走进一家药店,尝试寻求医药的“援助”。这是一家设备上规模、药品门类颇为齐全的私人药店,看样子今天顾客不多,所以我在宽敞的店堂里十分显眼,可是那位倚在“扶助老弱、治病救人”公益广告前的服务生,瞟了我一眼之后却神情漠然地掉过脸去。我向另一位服务生投去求助的目光,示意自己行动不便,然而他也毫无反应,一只手懒洋洋地搭在另一只手上有节奏地敲打着。我立即陷入一种莫名的尴尬,盘桓良久,终于走出店门。街市间一些人不时地向我瞥来白眼,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年龄,带着一种颠颠倒倒的复杂心态,无意中又摸进了一个会场,这里正在召开“老人问题研讨会”。主席台上一位忠厚长者正侃侃陈词,从他激昂的语气中,我重新找回几年来在专业教科书中学到的冠冕堂皇,于是心中又是一宽,便找了一个显眼的位置坐下。在场的每一位听众面前都有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会场入口处的服务生也还在百无聊赖地侍弄着一叠纸杯,但始终没见他端一杯水给我……
我忧心忡忡地离开会场,走向街心花园夕阳下的长椅,于是便有了故事开头的那一幕。真的不忍心看到老汉得知真相后伤心的样子,我借故离开长椅,又向附近的海滩走去。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孩像小鸟般叽叽喳喳地向我围过来,齐声喊着“老奶奶”,搀的搀扶的扶,举起手中五颜六色的贝壳问这问那。孩子们问的具体内容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激动地向他们点着头,但不知怎的,一整天的失落和惆怅总是挥之不去,止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自己的真实年龄,也不急于回去完成那篇毕业论文,只是想静下心来,跟孩子们多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