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
倚兰书屋在苏州城里一个叫作慧珠弄的街巷。应该是常见的住宅楼,常见的套间,书房也许并不特别讲究,但书桌或茶几上一定放着盆兰花。书屋主人陈新先生,退休已有许多年了,自称“整日蜗居,读读闲书,无所事事”。近年,却由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推出五卷本散文——《倚兰书屋自珍集》。
五册袖珍小书,装在一个函套里。函套是深蓝色布面的,手写的书名,竖排居中,直接刺绣其上。函口插入一个折叠式的硬纸护封,取出后,可见五册小书的书脊。每册约在两百页左右,厚薄适中,小巧轻便。仿牛皮纸的封面,简约内敛,淡雅素净。盈掌在握,真是让人爱不释手。
毋庸讳言,我最初是被精致的装帧设计所吸引,可等到开卷细读,文章之不俗,又出乎意料。说来惭愧,此前从未接触过陈新先生的文字,甚至都未听说过他的大名,对其作品原本没有多大期许。然而,一册一册读下来,《倚兰人语》中的“人生履痕”,《书带草》中的“草木虫鱼”,《远去的小风景》中的“朝花夕拾”,《鸦噪晚风》中的“读书札记”,《皆是我师》中的“师友杂忆”,都使我心荡神移,感佩不已。
翻阅这几册小书,不禁想起前些年风行一时的“老生代散文”,如孙犁的“劫后”十种、张中行的“负暄”三话,都是“人书俱老”的好文章。也许有人要说,陈新先生只是一名普通的退休教师,是个“小人物”。但作品的优劣,并不取决于作者的世俗身份或地位。两三百年前,同样是在苏州,有一位叫沈复的退役幕僚,当年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现在看来,他留下来的《浮生六记》,与冒辟疆等名人的同类著作相比,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说起《浮生六记》,陈新先生的《倚兰人语》与之应有渊源。《倚兰人语》中的“兰”与《浮生六记》中的“芸”颇为相似,同样的纯真、深情、善良。由于时代的原因,“兰”必须独自面对社会,因而比“芸”又增添了朴实与坚韧。陈新先生和“兰”相亲相爱、相依为命的经历,或许比沈复和“芸”的故事,更能引起今天读者大众的共鸣呢。
《浮生六记》记录的,都是个人的日常生活;《倚兰人语》也是如此。可陈新先生的个人生活总是被各种社会运动所裹挟,叙述难免打上历史的烙印。从这个角度看,《倚兰人语》有近乎《干校六记》之处,尤其是平淡而克制的话语,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钱锺书《干校六记·小引》开篇说:“杨绛写完《干校六记》,把稿子给我看了一遍。我觉得她漏写了一篇,篇名不妨暂定为《运动记愧》。”《倚兰人语》里恰巧有这样一段话,可以补苴罅漏:“后来知道别人有的是造反派,有的是保皇派,还有什么天派、地派,好派、屁派,支派、踢派,‘革命’得不亦乐乎!我呢?叫作‘逍遥派’,逍遥复逍遥了好几年,我真庆幸投靠了一个好派别!但当几十年后我写这些回忆文字的时候,我问自己:你真的‘逍遥’吗?你真的以为‘逍遥复逍遥’是值得庆幸的吗?说真的,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虽然没有遭到公开的批判和批斗,但内心的折磨却苦不堪言。在乡间,‘文革’是以‘大破四旧’发端的,我连一本《古文观止》都不敢留下,乖乖地当作‘四旧’交了上去。甚至差一点将兰母亲给她的一条印有‘百子图’的丝绸被面也当作‘四旧’上交。在后来的一系列既触及灵魂又触及皮肉的‘运动’中,我不敢说一句不满的话,连腹诽也不敢。我没有出卖他人,但我确实出卖了自己,践踏了自己。我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逍遥派’?!”
我几经考虑,还是整段抄下这些文字。我担心的不是篇幅过长,而是害怕读者因此忽略了作者其他题材、其他类型的作品。《倚兰书屋自珍集》里的文章,有人生的感悟,有自然的体验,有文化的传承,语言清新隽永,几乎篇篇可读。我之所以抄录这段文字,而不是其他的精彩辞章,完全是由于个人的审美偏执。在我看来,好的散文不仅要词藻优美,要妙趣横生,要情感充沛,要见解深刻,最重要的是涵养纯厚。于清晰的文字中展现出作者的心性和品格,才是散文艺术的至境。古人说“文若其人”,大概也有这一层意思。
读《倚兰书屋自珍集》,我自然也会想象作者其人的风貌。《倚兰人语》一册的扉页上,贴着一枚藏书票。画面是一幅读书图,右上角题写“倚兰书屋”四个汉字。陈新先生坐在书案后的圈椅内,双手捧着打开的书册,眼镜低挂在鼻梁上,两眼微眯,若有所思。面前的案桌上,是卸下的书封。靠椅的背后,是一丛兰花,叶肥花硕。
什么时候去苏州,一定要去慧珠弄,去拜访倚兰书屋。什么时候呢?最好是兰花绽放、馨香馥郁的时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