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燕
刘剑波老师的《重现的时光》值得看第二遍。作者在小说中, 通过一场漫长的告别,探索了死亡、时间等方面的生命本质问题。一直以来,我们都对这类宏大命题小心翼翼,担心一不小心就会将它们诠释得琐碎,然而,作者在作品中进行了坦率而真诚的探讨,这是令人感激的。
作品主要讲述的是一对父子之间的故事,然而,故事也仅仅是线索,背后要表达的东西远远要比故事本身强烈,我们如果能懂得故事之外更多的意味,这部小说又能带给读者另一重空间。
情节通过双线叙事的方式完成,核心却是通过人物的命运轨迹来呈现出哲学观,有了哲学观的支撑,故事没有丝毫浪费,完成得很彻底。
从情感层面而言,它是建立在灵性认知基础之上的,突破时空观,在人类的高阶意识之中,以一种深沉的恒久姿态进入宇宙。
一直相信,当作品被完成,它们将会在时间里生长。时间是什么呢?
小说中,时间是一个“物”,是爸爸舍不得丢弃的旧物,挂钟、藏书、钥匙扣、玩具、悠悠球、三轮童车……这些物件一起沉寂在温柔的记忆中,联结着父与子的情感,是时光重现的希望之光。
时间是“穿巨大白袍的人”,是书妍;时间是父子心灵栖息的那片草地;时间是看大牛时转圈的漩涡。
时间还是爸爸期待的那匹枣红马。过去,在未来的时间,爸爸像一个孩子,等着枣红马带他远走高飞。
时间是有魔力的,一旦融入实际的生活场景,比如,书妍准备晚饭时,用一块天蓝色手帕绾起长发,腰间束花围裙,身上散发着水果的香气;碗盘在石桌桌面上发出的碰撞声,栏杆尽头,爸爸摩挲儿子的头顶……此时,时间不再是虚构的,它让记忆中的生活有了质地,同时也成了情感体验的回归。
我们每一个个体,只有通过时间才能实现个性。时间又像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融合着时间与记忆,没有时间,也就不会有记忆。某种意义上来说,记忆是一种精神概念。作者通过搭积木、骑三轮童车、狗尾巴草胡子、吃葡萄看碟片等场景,讲述了庆生的童年记忆,读者有了足够的素材去构建对庆生的印象。
然而,一旦记忆丧失,人就成了幻觉的囚徒。关于庆生的一切,在爸爸的世界里何时消失的呢?这个十年只回家两趟的儿子,国外定居的时日,已将爸爸“删除”。我们不难发现,庆生的“时间”是爸爸存在的条件,更是一种媒介,一旦爸爸和存在条件的联系被切断,时间不被需要,也就消失了。
我们都知道,个体时间的消失时刻,死亡时刻也就到了。“我想尝试与强大的时间抗衡——谁说时光让一切一去不返?我要让一切都回来。”庆生开始了找回时间的一系列行动,从无意识的时光重现,到有意识地逼近,甚至到最后略显急迫的导演。
那么,时间真的可以逆转吗?
如果说,每一个过去的时光里都蕴藏着现实,那么,这个对于庆生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重现的时光》中,似乎过去的时光比现实更真实,更稳固。庆生在回忆中拥有了时间的真实形态。
过去的物件与景色,无论是具体的有形的,还是抽象的无形的,都激发了他的想象,打开了通往与爸爸重叠的那扇门。
爸爸不能回去滨东小区的家里,也不能真正生活在养老院,身心经受折磨,那种夹在两个世界之间,无家可归的孤独感觉,读来心碎。
孤独是每个人年老以后必须面对的处境,与其说是住进养老院,不如说是去参与一场通往虚无的战斗。
身处养老院,即便那里有如母亲敞开的怀抱,有动人的李俏,有热情的陆继昌,哪怕身心袒露就能得到感应,哪怕感应无比深沉,始终是孤独的。这让爸爸的养老院生活弥漫着一股同生命搏斗后的死亡气息。
神志不清等问题逐渐呈现时,也是一个自尊和表达的丧失。他只好紧紧依赖着时光的回忆,让“回忆成了生命呼吸道”,在回忆里,走向衰老,走向死亡。
这个过程带来的恐惧,逼迫着爸爸进入自己的内在,看到了之前不曾被解开的暗流,或许,也在生命的深度里找到了安抚。
而在回忆中被往外拉扯的那些陈年旧事与创伤,是用再多的土都埋葬不了的东西,这是奇怪而有趣的事情,也是最本质的生命现象。
爸爸惧怕死亡吗?他期待的枣红马最终会带他去往哪里呢?
庆生看到爸爸内心深处温情脉脉的浪漫情怀了吗?
养老院里,爸爸亲历了两个人的死亡,刚入住的第一天,崔老神态安然地趴在饭桌上去世,另一个就是30年未见的朱股长。
作者选择用死亡去表达想要活着的情感,用有限去传达无限,去展现对无限的想象。这是想让我们读者看到生死无常的本相吗?
仅仅是表达物质层面的小说,是无法触及哲学的,哲学的思考则是为了触达本相。可以说,这个被坚定的哲学思考推动的《重现的时光》不会虚无。
时光的时光中,作者运用了大量笔墨去写掘城,从雨果音像店、商校浴场、姜英理发店、虾子烧饼店、烟墩桥菜市场、烈士陵园、财政局、碧霞小区馒头店,到实验小学、中福在线以及镇医院。
形式内容上,彼此重复、碎片化,但内在是一条绵延而持续的心路,是为告别,为回归而生发。这背后是爸爸、庆生这样的个体与社会相互交织的背景,个体呈现时代的过程中,作品也就有了灵魂。
作者通过细腻的、内敛的手法还原了真实的、具体的记忆场景,成功捕捉了一代掘港人的记忆,至少给我带来似曾相识的感觉,时常被其中的某一处吸引,仿佛被安插在字里行间的镜头触动了潜意识,一种温润的情感被唤醒,对于此生的源头产生真正的敬意。
死亡的另一面是活着。二者从不分离,这足够让我们警醒,体会行走中的敬畏与及时,去爱,去投入。
然而,学会去爱,才是最难的。
小说结尾,“我流泪了。我一边流泪一边说,劳莲,我为什么如此爱你?”这里的爱是从灵魂里生长出来的爱,是生命的倒影,是梦境,是父子双向寻找,最终重叠的感应,是灵魂与本源的联结。
这里的爱也是书妍,她躲了起来,让父子俩找她,而所有的寻找,最终都是为了忘却,指向爱。书妍的捉迷藏游戏,是神性意识的一个游戏,是神性意识在一切有形之中放置的碎片。
活在当下,爱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