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广玉兰

世间再无潘宗和

□徐继康

上个星期五的一大早,我才起床,就接到银松兄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低沉地说:“你知道吗?潘宗和老师今天凌晨走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意外。刚刚掠过梅雨的阳光一下子褪了色,天沉闷得像染上一层水墨。

自从去年下半年以来,就听到一些关于潘老师身体不好的消息,再打听,说并无器质性疾病。直到有一天深夜,遇见康戎兄,他说去看望潘老师,我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几天后,在微信里消失了很久的潘老师又开始发圈了,每天早上五点钟,有时是三点,像以往一样,他发几张自己的作品,配一段文字,认真回复每一个问候,还时不时晒一晒朋友所布置的任务。看到他每天按时交作业,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前不久的端午节,他一大早就画了一张小册页,三个粽子、六个枇杷,青红相配,真是好看极了。在画上,他题了一首徐铉的诗,最后落款:“醉墨老人宗和端午节即兴随笔。”线条刚柔矫健,弹性十足,这哪里是一个病人的手笔?那天,他还兴致勃勃地祝大家节日安康,感谢每一个祝福。“报之长命缕,祝庆在图南。”多么吉祥的寓意呀!谁能想到,这竟是他留给人间的最后绝笔。

我认识潘老师不算早,2000年调至如东日报,经姚银松介绍后才出入潘老师之门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十分热情,为我写字,呼我为小友,消除了我这个后生的腼腆与紧张。其实他的大名,我从小就知道。在如东,有谁不知道潘宗和呢?街头巷尾的市招店牌,大都出于他的手笔。他的墨迹散布于如东各个角落,就在外地也时常能碰到。记得早年在外求学,每见有家乡车辆经过,我都兴奋不已,因为车门上所印的“如东”二字,正是潘老师写的。他的字个性鲜明,一眼就能看出来。

曾问起他学书的过程,潘老师回忆说,小时候家里悬挂马久襄写的一副对联:“呼龙耕烟种瑶草,踏天磨刀割紫云。”怎么写得那么好,总是看不厌,从此埋下对水墨的亲近。此后上师范,做老师,进文化馆,成为职业的书画家,靠的就是心头那份幽深的书香与墨香。潘老师的字和他的人一样,高大、开阔、成熟,特别的大气磅礴,但豪情万丈处又柔情百转,仿佛交响乐里有一股涓涓的细流,并非一味悍霸。有前辈偷偷告诉我,潘老师初写无师,只是依照自己的性情挥洒,后来有人发现他的字酷似王觉斯,便指点他专习王字,所谓“靠帖”。潘老师对此并不隐讳,还拿他的临字给我看,果然与王铎一般无二。那天临别,潘老师特意为我写了那副对联。他说:“种瑶草,割紫云。对你就是多写文章,对我而言,就是多糟蹋纸,我们共勉吧。”

我经常去纠缠潘老师,从半粟堂到清心斋,记不清跑了多少趟,不是让他题个栏目,就是写个标题——这是对公。私下里,请他帮我写册页、画扇面、题斋号,总是有求必应。汪剑坤为我撰了几副对联,都极好,难取舍。我们去请潘老师书写,我还在犹豫不决,潘老师笑了:“选什么选?都写,高兴挂哪个就挂哪个。”裁纸挥毫,一挥而就,铺在地上,左看右看,相当满意。我编辑副刊,请潘老师自作诗以加持,他很乐意,一诗一书,如此数月有余。一天,他苦着脸对我说:“饶了我吧,我不是那块料。”一旁的易师母补充道:“有时半夜还起来捣鼓。”我当初去南京拜见范扬与吴元奎,就是请潘老师用毛笔写的介绍信。不仅惠我良多,朋友知道我与他关系好,总托我求字求画,每次都满载而归。当然,无论对公对私,都没有一分钱报酬。有时实在不好意思了,也说些客套话。这时,潘老师总是拍拍我的肩头:“我俫之间,不谈这个。”

潘老师口才极好,我很喜欢听他谈文说艺,他说他不能看陆俨少的画,一看头就晕。他最崇拜的画家是李伯安。他说一个叫戚庆隆的人字写得很好,可惜鲜为人知。他也评价自己:“我人物、花鸟、山水都画,书法也写,都不是顶尖的,但什么都会,如果像体育有个五项全能,我肯定是冠军。”我还喜欢听潘老师讲艺坛掌故,说康平如何带他创作,说陈大羽怎样为他写对子,说尤无曲为他画画,说尉天池为他写书名,说田原为他题诗,说黄惇为他刻印,细节缤纷,有幕起幕落的精彩。“他们对我好极了!”只要谈起老师与朋友,他必大声说这句话。其实潘老师对学生也是好得要命,弟子们每从外地回如东,有个雷打不动的情节,就是一定要去看望潘老师。那天,我把潘老师遽归道山的消息告诉吴元奎、丁杰、潘金玲几位老师,丁杰、潘金玲因有事不得分身,但于第一时间发来唁电,吴元奎二话没说,立即买了火车票赶回掘港。

“老辈凋零太息久,从来纸上可招魂。”这是我写《挽潘宗和先生》的最后两句,我为这世间再无斯人黯然神伤。然而当我看到朋友圈不断被刷屏,认识与不认识他的,都在发字画、发合影、发文字,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怀念这位八十七岁的文化老人时,我突然觉得潘老师并没有走,他以自己的方式留在这个世界上。

2023-07-22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43315.html 1 3 世间再无潘宗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