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海上画师张大壮屡次赠画给如皋籍老革命顾理。顾理（1919—1984），原名福林，如皋江防人。1940年，他于家乡参加革命，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区委书记、中心区委书记、县委民运部长等职务。1949年后，他又出任全国总工会华东办事处办公室主任、复旦大学党委办公室主任、南洋工学院筹备处主任、上海财经学院副院长、中国经济管理研究会顾问、上海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副会长等职。他逝世后，组织上有所评价：“抗日战争期间为开辟和建设如西县东南边区根据地作出重大贡献。为上海财经学院的恢复和发展想方设法，全力以赴，取得良好效果。”

由于在上海教育系统长期任职，又是一名老革命，顾理得以结缘许多沪杭两地的书画名师。陆俨少、陆抑非、郭绍虞、朱屺瞻、胡铁生、应野平、陆元鼎等友朋，或写或绘，纷纷向他赠送过书画佳作。顾理一直珍藏这些墨宝。直到他逝世后多年，这批书画才陆陆续续地现身于大大小小的拍卖会，世人也有幸一睹顾理旧藏书画作品的精妙。

正值盛夏，酷暑难熬，我观赏顾理旧藏书画佳作，不禁感叹：“四季果食春秋景，满纸清凉暑夏静。”三四十件顾氏藏画中，张大壮的写意果蔬小品，尤为精美。张氏家学渊源，他的父亲是郁达夫、徐志摩的老师，他的母亲是章太炎的胞妹。张大壮十九岁又得大藏家庞莱臣奖掖，幸入“虚斋”临摹历代名画。他还常去顺昌路附近的菜场观察那里的果蔬、海鲜，以便入画。

大壮擅小品，他为顾理创作的小品、条幅有《清暑》《佳果图》《灵芝》《红梅》《带鱼》等。《清暑》绘有横排的绿枝莲蓬、红皮莲藕、黄瓤西瓜。《佳果图》落款留下创作时间：1974年12月13日，图中绘有竖列的白莲藕、紫葡萄、黄梨子。两幅小作，充分彰显出张大壮果蔬画作的特征：用色干净、清爽，用笔自然、脱俗，画面不失人间烟火气，又有清润明丽的素雅画风。细细鉴赏，《清暑》《佳果图》设色明亮，又不过于浓艳，淡得恰到好处，雅得别有情趣。用墨方面，张大壮惜“墨”如金，仅在瓜子、果蒂、枝叶上略用墨色，确保画面明丽可人。《灵芝》绘有三朵祥云似的灵芝，墨色浓淡相融，又或棕红入墨，颇为清雅。画上还有题字：“灵芝，中药珍品。画奉顾理同志粲正，张大壮。”水果、中药，皆可清凉消暑。

在顾氏藏画中，与大壮赠画同有消暑妙用的作品还有两幅。一幅是柳村的《枇杷》，绘于1976年。画中两根树枝，一枝墨叶，一枝绿叶，斜下相交，串串枇杷挂在叶下，或淡黄，或红黄，次第渐熟。初夏小果解清凉的意境，悠然笔下，跃然纸上。另一幅是富华的《蔬菜图》，绘有一棵墨色蔬菜，像白菜又像青菜，下为一个绿叶红萝卜。作为如皋人，顾理尤爱此作。白菜也罢，青菜也罢，都是家乡好菜。清代书画家、诗人郑板桥踏访如皋白蒲友人，便留下妙联：“白菜青盐苋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至于青菜，如皋还有佳品“黑塌菜”。如皋萝卜更有特色，素有“赛雪梨”的美称。粗茶淡饭，家常蔬菜，无不消暑养生，又有满满的“乡味”。顾理于1976年4月在画中题字：“素经常，青菜萝卜不可忘，不可忘，因为它们富有营养。”

说回张大壮的赠画，还有三幅。一张是他的精品小作《带鱼》。这幅画作是1975年顾理请他画的，上有落款佐证：“顾理同志属画即正，一九七五年 张大壮。”张大壮绘带鱼，是对传统中国画题材的大胆突破，又结合少许西洋画的审美情趣。图中鱼儿用色细致：黄眼黑珠，全身蓝灰相间，背鳍、胸鳍、尾巴均为褐色或黑色；构图巧妙至极，鱼身三段，首段、尾段一上一下，呈现环形，中段未画，似在画外，栩栩如生。

剩余两幅画作是山水画作《晴峦翠色》、小品佳作《红梅图》。《晴峦翠色》绘有青山、墨松、瀑布、云雾、山路、屋舍、亭子，设色素雅，古意盎然——真是“满山翠色围古道，一身无忧入深林”，文人雅士山中采薇避暑的光景，已入我的脑海。《红梅图》绘有斜斜的树枝，圆圆的花骨朵——墨色、灰色，绛红、粉红，或线条、或点画，设色优美，布局雅致。

在赠画中，张大壮常常署“杭州张大壮”。望着画中的西瓜、梅花，我不禁思量起一段段文人旧谊。彼时清末，杭州闺秀词人郑兰孙夫婿于扬州抗击太平军。她携子徐琪（杭州籍进士）寓居如皋，生活不易，时获当地文人帮助。其中有位宗友石是郑兰孙的好友，送来西瓜，郑氏有感写下《谢宗友石遗瓜》：“炎暑难消盼日斜，感公亲赐绿沈瓜。凉生齿颊风回雪，清涤心胸色丽霞。琼报无由嗟客里，吟怀有限愧方家。天涯何幸邀青顾，聊折云笺谢绛纱。”

西瓜起源于非洲，经西域传入中原，故名西瓜。瓜皮为苦绿色，西瓜雅称“绿沈瓜”。炎炎夏日，郑兰孙盼望着太阳西下。幸好有友人宗友石送来的绿皮西瓜，食用顿觉清凉，有“通感之妙”：如观风吹雪舞，如见美丽云霞。如此“厚礼”，又遇如皋诸友青眼有加，客居如皋的郑兰孙，遂作诗一首，聊表谢意。郑兰孙还为宗友石画过一幅《梅花图》，并写下一首《减字木兰花·为宗友石画梅》：

暗香清绝，独抱冰心幽韵别；疏影横斜，玉作精神雪作花。

云阶月地，回首孤山添客思；写向窗前，疑是飞来姑射仙。

词中孤山，即杭州西泠印社所在地。郑兰孙画梅思念家乡的花香，谁料他的儿子徐琪又与如皋潮桥朱家结缘。朱家朱时帆于杭州任职，其子朱兆蓉又是西泠印社元老级会员，为如皋、杭州两地文史，再添佳话。

从杭州的郑兰孙、徐琪母子，画师张大壮、陆抑非等，到如皋的宗友石、朱氏父子、老革命顾理，两地的文人情谊、消暑佳话，都已存于诗词书画金石中，流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