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羽

我认识你，你是许三。

被称作许三的没有说话。

在雉水城，许三是颇有名气的，除了县太爷和维持会长之外，大概只有许三了。从雉水城的历史而言，县太爷和维持会长的名声与许三是不能放在一起的。县太爷等角色是要被县志之类的文献所记载，而许三却没有这资格。若县太爷等社会名流属正史，许三只能属野史。

许三在雉水城因枪法准而出名。每逢团练表演，县太爷总是把许三的枪法表演放在最后作为压轴戏。每当许三站在操练场旋体转身甩枪把百米外悬吊在竹竿上的五个小油罐一一击碎，县太爷在太师椅上总要眯着眼，颤巍巍地摇晃他那颗得意的脑袋，一起和来督防的州署官员及围观的人群连声惊呼：好！好！

而许三自己没觉得好在什么地方，只是在巡防之外比其他队员多了个差事，枪毙人。

一天，许三被民防团团长叫到团部。团长格外亲切地为许三倒了杯水，干硬的喉咙蹦出两个字：坐，坐。许三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没坐。

许三啊，从今往后，县里刑场就派你去了，这是县太爷的意思。团长说着挤了挤眼，脸上的一块疤痕跟着耸动，想笑的脸反而使许三觉得像哭。枪毙一个人可领三块大洋，许三啊，这可是个肥差，这是我在县太爷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才替你争来的哟。

许三没有说话，不知怎么回答，只是不时扶正挎在肩上的枪，手下意识地搅着枪托上的扣子。团长瞥了一眼许三，有些不畅快，傻瓜，连句好话都不会说！就挥了挥手说，去吧，以后好好干。

今天又要枪毙人了。

许三是在去常春堂替女儿抓药的路上接到传令的。

许三的女儿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总不见好。许三因枪法准，得到县太爷的赏识，才把一个丫环许配给许三的，可许三女人却不愿跟许三过贫苦的日子，生下一个女儿后就跟城里唱戏的私奔了。许三一直和女儿相依为命，谁知女儿却得了场怪病，又一次使许三落入窘境。

我认识你，你是许三。那人又说。双脚上的铁链随着他缓慢的挪动发出清脆的声响。路上刚刚冒尖的草芽被拖在地上的铁链压倒，又在铁链后面直起腰来，并在料峭的寒风中轻轻摇晃着。

许三觉得他的问话有些意思，不禁说，认识我又怎样？

哈哈哈，那人开口大笑，看我这样儿会把你怎样。那人说，我只是想问问你的女儿怎样啦，好些了吗？

许三觉得他的问话有些意思，又不禁问，你怎么知道？在许三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人的印象，怎么知道我女儿生病了呢？

那人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家隔墙黄老伯家的狗下了三只仔我都知道，两只黑的，一只白花的，你说是不是？

这时，许三才乜斜着眼打量这一步三摇的犯人。由于在牢里终日不见太阳，脸色有些苍白，下巴磕儿粗粗的胡须还黏着草屑，脸上的旧伤叠着新伤，新伤的伤口有些开裂，渗着血。

许三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以前枪毙犯人少有这么怪的。许三看到犯人临死的场面多了，有些犯人临死前早在路上晕倒，裤裆里湿淋淋的，透出尿骚臭；有些犯人从牢门到刑场哀嚎不绝，哭丧求饶或骂爹咒娘。而今天，许三觉得有些奇怪。

雉水城今天通往刑场的路上可谓戒备森严，疤脸团长和两个卫兵早在城外的刑场等候。警戒线外黑压压一片围观的人群，人群里不时传出抽泣声，那大概是前来收尸的亲属吧，许三想。

许三啊，那人说，不要再相信那些骗人的游医了，你女儿是得了肺气肿，离城三十里的何庄何汝衡老先生是位名医，他准能治好你女儿的病。那人笑着，很诚恳，说，准能。

许三心里咯噔一下，眯着眼站着注视了一会儿，看着满身满脸是伤的犯人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动。许三问，你是医生？

那人摇摇头，说，你要相信我，孩子的病不能再拖了。

平常许三除了在民防团做份差使，就在家里给孩子抓药、煎药，照顾孩子。因为孩子才能使他的生活增添乐趣，排遣不幸和烦恼，能使他在女人背离之后看到生的希望。只是听到这犯人的话，他有些意外，他对女儿的病情一清二楚，这人是谁？

快走。渐渐临近刑场，疤脸团长在前面挥手催促着。

许三，听我一句话，明天就带着孩子去吧。那人又说，我这里有一块怀表，行刑后你拿去带给何老先生，他一看怀表定能以礼相待。

许三没有说话。

所谓刑场，也就是雉水城城门外的一段城墙，之所以选择城外光天化日之下枪毙人，许三知道，这是县太爷的主意，叫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给你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疤脸团长凑过来，拍拍那人的肩膀说。

那人“哼哼”两声，笑着转身举起戴着铁镣的手，努力地张开五指向着人群挥了挥手，这时人群里响起更多的抽泣声。

许三！疤脸团长绷紧了脸，站在一旁叫道。

准备！

放！

许三的手抖动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声枪响，许三突然猛扑过去，又照准那人一枪托，那人才惊异地倒下去。许三习惯地在那人脸上摸了一下，挥手大喊一声：收尸。

疤脸团长满意地拍了拍许三的肩膀，说，今天表现不错。

那犯人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

怀表！

许三愣了愣，没拿出那块怀表。

你想通匪？疤脸团长一边从犯人口袋掏出怀表，一边骂道。

三年后，一支部队攻打雉水城，久攻不下。相互对峙时，只见掩体中一名穿破棉袄的队员猴一样滚藏在城下土堆的后面端起枪，一枪一个准，城头上的两挺机枪哑了，部队迅猛而上。

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突然有人惊叫一声，那不是许三吗？

一位很有气派，模样儿颇似刑场上那名犯人的部队指挥官听到许三的名字，敏感地回过头来，走到那穿破棉袄的队员身边弯下腰，想拉开他，只见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怀表，身下躺着个满脸疤痕的人。

指挥官轻轻地拍了拍许三破棉袄上的尘土，又轻轻从许三的手里取下那只怀表放进破棉袄里，两眼挂着泪对身边的警卫员说，到老乡那里买套干净的衣服替他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