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正平
一
日上三竿,响珍腰上缠了根麻绳,绳与腰间插了把斜刀,衣袋里又揣了三只娘摊的玉米饼,准备到江滩芦荡里割些柴草。珍他娘从门里追出来:别跑远了,候准时辰。
响珍家所在的开沙铺离江滩也就几十米远,中间隔了条五米高的江堤,翻过江堤便是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芦苇。在岸堤顶上,可见芦荡全貌,这条位于长江下游清洲区域的江边绿带,宽过一里,上下绵延,一眼望不到尽头。在风的作用下,大片的绿和着有节奏的潮声起起伏伏;若是秋天,顶面会铺一层雪白的芦花,与远处略有些泛黄的江水遥相呼应;而到冬天,芦叶枯萎,这片江滩又会换上灰黄的色调,几乎和远端融为一体了。
在响珍眼里,这大自然的调色板没有多少诱惑力,江边长大的她最大的消遣便是坐在岸堤顶上,看那片江芦摇曳着变换不同的颜色,或是迎着下游三十公里外长江口吹来的有些咸味的江风,唱上一曲山歌调。因而,此刻爬上岸顶的响珍未作任何停留,便顺着面江的堤坡侧着身子溜滑下去,转眼消失在看似找不到一丝缝隙的芦荡里了。
进芦荡的小道,开口处也就尺把宽的小缺口,外地人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常进去的开沙铺人才认得出。往里走,小道时有时无,最宽处也就半米样子,地上的沙泥时干时潮,走出100多米便完全没在水里了。小道从这里再分叉出数条小径,从多个方向延伸至芦荡的最外侧。对这片芦荡,响珍已无数次进出,能闭着眼睛判断每条小径的走向,对江里潮水涨落的规律也毫不含糊,因而她对母亲叮嘱全然没放在心上。
然今天,似乎一切都与往常不太一样。
直到日头拔直,响珍还没从芦荡里钻出来。珍她娘有些担心,吩咐珍她爹:去堤上看看,潮头要来了。
日头偏西,响珍仍没出来。珍她娘、珍她爹、珍她爹的爹都爬到岸堤顶上,他们拔高了嗓子朝芦荡里喊:“潮来了——潮来了——”
江苇起伏互相摩擦的唰唰声、潮水不时上涌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吞没了岸上人们的呼喊。风明显紧了许多,芦荡里芦苇的起伏更大了,远处隐隐能看到长江下游涌来的浪头激起条条白纹。
潮来了,潮头真的上来了,岸脚地上,原本板结干燥的沙土被水浸润,闪着光泽。
岸顶上很快聚集起一大片开沙铺人,人们无助地望着眼前汹涌起伏的江芦,那片蓬勃生长的寻常植物此刻变成了吞没一切的怪兽,让人胆战心惊。
直到这时,人们才猛然想起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八,满潮的日子,一年中潮汛最大的一天,俗称潮头生日。
珍她爹和两个懂水性的后生挽起裤腿准备冒险下滩。珍她娘抹着眼泪:“海里捞盐,试试吧。”
这年响珍刚满19岁,却已是开沙铺响当当的人物了。不为别的,就因她有一副穿云破雾的好嗓门。她的嗓音锐而不厉,高亢又厚实,发到极致也不会破,极具穿透力;若顺风,三里开外能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有一回,开沙铺几位顽童不知天高地厚闯进芦荡捉螃蜞,在大潮到来的最后一刻,被她喊了回来。从那时起,“响珍”便成了她最响亮的名号,真名反倒无人问津了。
“要是响珍在,定能把她唤回来!”人群里有人突兀地冒出一句,大家本能地发出一片赞许声,又瞬间意识到这个能救她的人正是此刻陷于危险之中的她自己,于是更生出一份绝望来。
三位救援人进入芦荡已半个时辰,岸脚的水渐渐冒了上来。珍他爹的爹在岸上喊:都回来吧!别往里走了,再搭进几条人命,不值!
潮水渐渐升高,远处最外侧的江芦只剩下头挣扎着露出水面。堤岸上人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恐惧让他们变得有些木然,也有些神经。
就在潮头的涌浪击穿众人仅剩的一点希望之际,进滩的缺口处传来江苇被拨开的窸窸窣窣声和渐渐清晰的蹚水声,三个男人从芦荡里闪了出来,潮水没到他们的腰间,其中一位身上绑了一根绳,另一头牵着浑身湿透的响珍。
看着从鬼门关上闯出来的四人爬上堤顶,刚刚经历从绝望到惊喜巨大落差的珍她娘一阵眩晕,一屁股跌坐在岸顶的地上。
二
开沙铺的人们还未从响珍死里逃生的后怕中清醒过来,又很快在头上笼罩了巨大的疑问:对这片芦荡与潮汛了如指掌的响珍何以陷入绝境?他们对响珍“迷路”的解释无法释怀,直到第二天上午,从清洲县城茅镇来了一群国民党保安团的士兵,人们似乎找到了一点事故发生的端倪。
来开沙铺的黄衣裳人(当地人对国民党部队的统称)约一个班,他们端着步枪爬到江边岸堤上,望着成片的芦荡一筹莫展,沿堤巡查一番后,把目标瞄准了堤岸脚下那片高高矮矮的民房,于是滑下岸堤挨家挨户敲门问话。
开沙铺人这才得知,昨天,县城里逃了一个共产党,说是顺着江堤从东边过来的,到开沙铺地段就不见踪影了。
对国民党兵的问话,开沙铺人异口同声“不清楚”“没看见”。他们当然不清楚,但同时又都心里咯噔一下:昨天惊险一幕莫非与此有关?
黄衣裳人走后,铺里几个长辈找到响珍:珍,昨天芦荡遇险是否与此有关?你说实话,我们也好有应对之策!
响珍哈哈一笑:“我哪有这本事,昨天就是耽搁了一点时间,回程晚了,后见潮水涌上来,心里一急就迷了路。”
长辈们不死心,耐心劝:你说实话,我们一起担责;不说,你自己担责。你年纪轻,若出事,应付不来的!
响珍把脸一沉:“几位大伯,我响珍虽年纪轻,但做事历来清清爽爽,你们放心便是。”
见问不出什么,几位长辈长叹一声:但愿老天保佑!
此后两日,开沙铺、江堤、芦荡一如往常的平静,堤内犬吠鸡鸣,堤外潮涨潮落,只是响珍的山歌唱得更勤了,立在岸堤上,迎着江风唱,敞开嗓门唱,唱得芦荡野鸟惊飞,唱得江面云开雾散。
呒鱼呒水不是河
呒篾呒藤不是箩
呒狗呒猫不是窝
呒郎呒姐不是歌
穷人要唱穷人经
戴只帽子呒得顶
穿件布衫露背心
一条裤子只剩四条筋
着个鞋子呒得脚后跟
……
嘹亮的山歌声让开沙铺人停住了手里的活,让鸡狗屏气敛息出不得声。人们惊奇地望着立于岸顶的响珍,赞道:那天险情似为她通了一脉,山歌又长了。
就在响珍遇险三天后的下午,六个从县城来的黄衣裳人又进了开沙铺,他们领命前来追查那逃走的共产党人。六人正商量着从哪儿入手,就听岸堤顶上传来清脆的山歌声。六人似被施了魔法、点了穴位,都呆呆然沉浸其中,直到一曲唱罢,顶着一颗大脑袋的领头兵方想起来此的目的,他一枪托砸向一个把枪放地上、托着腮帮痴痴望着响珍、长得瘦猴似的小兵,喝道:“干吗呢,掉魂了?问话去!”
瘦猴被砸得从地上蹦了起来,差点把明显大一号的大盖帽给蹦下来。他边扶正帽子,边爬上岸顶来到响珍跟前:“诶、诶,唱曲的,先停下,我大哥要问你话。”
响珍不理会,朝岸脚下的几个国民党兵唱道:
我是百姓你是兵
大路朝天分得清
百姓只管田头事
兵爷有啥问良心
领头兵扑哧一乐:“哟呵,还真是伶牙俐齿的山歌精。我且问你,大前天到芦荡里半天没出来、差点出不来的是不是你?”
响珍眉头一皱:“谁嘴欠乱嚼这事。听谁说的?”
领头兵扬着脖子奸笑一声:“那天潮水差点淹死几个人,这事传了半个清洲,还要问?有人看见那共产党就是从这里逃进芦荡的,你在里面半天了,难道没看见?”
响珍接口又要唱,刚出一声,就被领头兵厉声喝止:“停——别跟我们玩什么调调,私藏共产党,你知道什么罪吗?”
响珍面无惧色,迎着黄衣裳人的眼神稳稳地说:“当兵的,我们开沙铺人以滩为家,只知道种田打鱼做生计,你们恩恩怨怨与我何干!”
“好呀,牙口蛮紧,待我们进去捉他出来,到时一审,有你好看的!”
在领头兵的驱赶下,几个黄衣裳人爬上岸顶,挽了挽裤脚,提着枪就要下芦荡。
响珍依旧面无表情,冷笑道:“当兵的,走稳了——”随即放开嗓子又唱了起来:
江面无风三尺浪
大潮来了白茫茫
芦荡不吝冒失汉
叫天呒应见阎王
就像应验响珍唱词似的,江面上刚才还晴朗的天空突然间涌上一大片黑云,风渐起,江苇齐刷刷迎风摇摆,无数芦头的摩擦汇聚成澎湃的沙沙声,像似里面埋伏了千军万马。
正要从芦荡边挤进去的几个黄衣裳人见状脸色大变,面面相觑。他们停住了往里的脚步,在岸脚与芦荡的交界处迟疑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哭丧着脸退了出来。待他们气呼呼地爬回岸顶,听到响珍正唱到那几句:
莫道潮头太无情
只是天下路不平
穷人进滩让三分
官爷来了勿太平
自打那天国民党兵惹怒天公,响珍唱退黄衣裳人之后,县城里的国民党兵再没来过开沙铺。这事也就搁那儿了,逃命的共产党到底进没进这片芦苇荡?最后是逃走了还是死于非命?成了谁也说不清的悬案。
这是一九四八年八月发生的事,距共产党军队解放县城茅镇不到半年。尽管响珍一直没有承认与那逃走的共产党有什么瓜葛,然在开沙铺,十九岁的她却似升了辈分,大人们收起了往常居高临下的尊长气势,有什么事了甚至要来一句:听下响珍怎么说;孩童们则不约而同称呼她为“珍姐”,几位辈分高于她的也不例外,弄得响珍倒有点局促不安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