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汉洲
每一位军人，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军旅生涯。长岛老兵，定然也有一段难忘的长岛岁月。
一九六九年初冬，我和启东、海门的近两千新兵，在上海乘工农兵18号轮，经近三十小时的航程到达烟台，然后换乘部队运输艇，分别直抵长山列岛——山东省长岛县的“北五岛”：砣矶、大钦、小钦、南隍城、北隍城。我们公社五十二位新兵同被分在列岛最前沿的北隍城岛。
我被分在团直属机关。那晚刚安顿好，司令部管理股股长张再兴和管理员王德瑞，就来新兵排看望我们了。
北隍城岛位于三八线以北，属高寒地区。当晚，呼啸的西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给我们这些新来乍到的南方兵来了个下马威。
然而，给我们下马威的，又何止这风雪严寒？
天亮后，我们方知，这是一个被黄、渤海包围着的只有2.537平方公里的小岛；喝的水，带点苦涩；徒手训练，手被冻得受不了；走队列动作不规范，或挨班长的剋——启海兵对山东话又听不太懂；只会包馄饨的启海兵不会包饺子——班长就凶巴巴地说：只会吃！
委屈，有的新兵偷偷抹眼泪。晚点名时，张再兴股长说，我们的排长、班长要像关心爱护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关心爱护我们的每一个新兵。严格训练、严格要求没错，但要讲究方法，我看我们的新兵个个都是好兵，就看我们怎么带！张股长的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听说他是一九六一年入伍的山东淄博人，才二十八岁呢！他怎么懂这么多，这么年轻就是正营职股长了——我打心眼里佩服他。几十年后，我还念着他的好。
新兵排一个月，使我懂得了许多——海岛军营是一所军中大学，一座革命熔炉；海岛虽小，但她直接关乎祖国心脏——北京的安危；革命战士使命光荣、责任如山；与当年开山辟路修阵地、筑码头、打坑道、建营房的老前辈吃的苦相比，我们吃的那点苦算什么？
后来，我去管理股当文书，发现有点驼背的齐维生副股长，脸灰灰的，总是咳嗽。原来，他曾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是一九五四年十月披着战火的硝烟回国第一批上岛的“老海岛”，进岛后连续打了十几年坑道，他患的是矽肺病——他笑说他这还是轻的，许多重症矽肺病战友，大多已离开人世。
我忽然记起团史馆里，展有闻名全团的“打钎能手”——守备二连班长何爱国的事迹。1956年从山东荣成入伍的何爱国，当兵八年，就打了八年坑道。可是，他退伍不久就撇下妻儿离开了人世。他离世时，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得了矽肺病。为弄清丈夫的死因，何爱国逝世一年后，他的妻子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打开了丈夫的坟墓，她想证明丈夫是为海岛的国防建设而死的。经部队有关部门和医院反复检验，最终得出结论：何爱国的死，确系身患重症矽肺病所致。
这一刻，我对齐维生、何爱国他们不禁肃然起敬。
一九七六年九月，我从团直机关下连锻炼，也打过坑道。老连长对我说，打坑道就是角斗士的舞台，坑道里最软的物件也比人的骨头硬，碰破皮肉流点血根本不算啥，担心的是塌方砸死人。
据我后来掌握的有关资料显示，1953年至1985年期间，驻长岛部队国防施工共伤亡官兵一千八百多人，其中牺牲四十八人。还不包括像何爱国那样身患重症矽肺病致死或致残的官兵。
留存于长岛岁月深处记忆里的一代代老兵，他们用赤胆忠诚写春秋，以一腔热血铸长城，为的就是建设“坚守列岛、封锁水道”所需要的地上地下能打能藏，不断完善配套的海岛防御作战体系。
我常常想，我们这一代是幸运的。同样是打坑道，在施工设备和施工工艺大为改善的情况下，如今，参与施工的官兵患矽肺病的概率几乎为零，塌方伤亡现象也鲜有发生。
一晃，我也成了新兵眼中的老兵、新一代眼中的“老海岛”。海岛的艰苦，在我面前都不算啥叫苦了，岛上苦涩的所谓淡水我也喝惯了。记得入伍五年后第一次探家，喝上头一口家乡的水，还觉得不对劲，加了点盐好像才合我口味。
岛上的给养全靠陆地供应，冬季进猪肉，夏天进活猪。都说艰苦的环境能磨砺人的意志，激励人的成长。一九七一年九月，我从管理股文书到团直中灶当给养员，舞文弄墨的我竟学会了杀猪，有模有样地做起了“屠夫”。且我扒的还是甲级皮。一张甲级猪皮值十元钱，而那时，一类海岛战士每月的伙食费也才十六元五角。我学会杀猪，得感谢李重庆——管理排长（中灶司务长），他是我尊敬的师傅。
当“屠夫”是真，竖电杆架线也不假。一九七九年夏，我任宣传股教育干事。山后两个连队反映，已几天听不到团俱乐部广播了——原来，一场大风将通往山后的几根电杆和已老化的广播线刮断了。这段时间，偏偏电影放映组长缺位，宣传股共有四人，还有两位连队借用干部。可除了出差、探家、外出学习和生病住院的，这事好像轮不到也挨着我了。架电杆要动山上的树，乡政府那儿还得我去交涉。军务股从特务连抽调的六个公差全是新兵，竖电杆架线的事谁都没干过。然而，大热天遭遇的这项不大不小的工程，愣是在我带领下用二十来天时间完成了。人晒黑了，累瘦了，算得了什么。当听到声声军号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传送的来自北京的声音，传遍全团营区的那一刻，成就感自豪感油然而生。年底，我被荣记三等功一次。
杀猪，你可请屠宰场师傅呀！竖电杆架线，你可请专业工程队呀！你或许说得都对。确实，给养员和屠夫，宣传干事和竖电杆架线工程，好像都“八竿子也打不着”，可在“长岛岁月”里，全让我赶上了。
海岛的艰苦环境，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在常人眼里，驻岛官兵仿佛是特殊材料铸成的——面对艰苦恶劣的生存环境，以坚守、牺牲和奉献精神，珍惜长岛岁月里的每一段时光。恪尽职守，做好每一件事。在他们内心深处，纵然不能挽留某段岁月，却也不愿留下多少遗憾。
在“长岛岁月”深处的记忆里，荣耀与奉献，总是相生相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