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立蓉
87岁的父亲深居简出,他住在一楼,已经很少去门前的小院,看他的花花草草。有阳光的日子,他坐在家里,打开窗户,阳光轰轰烈烈地披拂而进。他眯着眼晒太阳,打开收音机,靠着这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老父亲了解国内外新闻大事。他时刻与这个时代接轨。
20世纪50年代,父亲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在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那时的乡村小学,教学条件艰苦,教师没有单独的宿舍,白天是教室,晚上两张课桌一拼,就是自己的床铺。冬天的寒风顺着破门的缝隙里灌进来,薄薄的被子,根本不顶用,寒冷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狠命往骨髓里钻。长期在湿寒的环境中生活,父亲那时就落下肺气肿的病根。
春天来了,父亲却明显地衰老下去。有时候,他不再起床,他躺在家里那张老式大床上,那张雕刻着牡丹和喜鹊花纹的大床,曾是我和儿时小伙伴们游戏的场所。厚厚的棉被覆盖着他瘦弱的身躯,他躺在那儿,张着嘴,使劲地呼吸,好像一条落在沙滩上干涸的鱼。他的思路还很清晰,喘息声中,断断续续地说着身后事,那样地沉着,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这个小小的,但干净整洁的家能够正常运转,依仗年近八旬的母亲,撑着饱受糖尿病折磨的身体,全心致力于家务,洗衣做饭,样样亲力亲为。
那天中午,母亲正在准备午餐,父亲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突然说觉得胸口阵阵发闷,还想呕吐。母亲慌得连忙放下了碗筷,拨打120急救中心,调度员温柔可亲的声音,是他们可以依赖的天使之音。
半小时后,120呼啸着停在小区院外。小区院门窄小,从院门到父母亲的居所,还有200多米的距离。母亲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搀扶着大口喘息的父亲,穿过院内那些碎裂的,历经岁月风霜的红色地砖。车上的女医生,看见步履艰难的两位老人,她们推着担架,如两道蓝色闪电,飞奔而来。母亲连连作揖致谢。白色的口罩,遮住了她们的大部分面容,露出的双眸满含笑意。
医院的诊疗大厅,挂号、取药……各个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年轻的护士搀扶父亲,坐上轮椅,推着他在人群中穿梭,终于到达了与120对接的诊疗点。春寒料峭,医生的额头上还是有细密的汗珠,他细心询问病情,建议住院治疗。接下来,抽血、化验、心电图……一年中,来来回回医院多少趟,母亲对住院的程序了如指掌,她独自一人办妥了入院手续。
母亲叙述着又一次惊心动魄的历险记,嗓子沙哑,说话明显漏风,糖尿病让母亲的牙齿数量逐年递减。我一想到他们拖着行李箱,互相扶持着走在人生的暮年路上,泪水忍不住奔涌而出。父母在,不远游。为着生活,又不得不漂泊在异乡。多少个深夜,忽然从梦中惊醒,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们,凉夜愁肠千百转。
以往父亲住院,都是母亲陪护,哥哥送饭送衣物,然而这次,母亲精力不济。她小声和父亲说:“晚上让鑫儿陪你。”父亲无言,默默点了点头。
30多年前,哥哥是县城中学一颗闪亮的星星,靠着一台“红梅”牌收音机,他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自学英语。在整个小学和初中阶段,各科成绩优异,特别是英语,几乎每次考满分。中考时,分数线远远超过中专录取线,无锡的一所外国语学校曾专门来如东招生。或是父亲知道哥哥读初中时已经尽力,他劝说哥哥读中专或中师,但哥哥执意读高中。三年后的高考,哥哥意外败北,复读几年,还是名落孙山。这成了父亲心中永远的痛。在之后漫长的时光里,他们之间,模糊地逐渐疏远。
晚上,哥哥来陪护,他默默端水喂药,怕父亲下床着凉,他买来便盆,父亲可以坐在床上如厕。父亲输液时,他看着输液一滴一滴,把父亲年迈的生命,从幽暗的深渊里往上拉,一下,又一下,顽强持续着。父亲终于止住了呕吐,平稳地呼吸着,安详睡着。哥哥彻夜未眠,打扫、洗刷,甚至都没有坐下休息片刻。那些轻柔的盖被动作,消融了父子间坚硬的隔阂。走过三十多年,抑或父亲终于明白,所谓儿女的“出息”,就是在他耄耋之年,躺在病床上,华发渐生的子女还能够陪伴左右。行“孝道”,何尝不是一种“出息”?
父亲出院那天,我们驱车300多公里回到故乡,下了高速,直奔医院,接父亲回家。哥哥还在病房里忙碌,整理父亲服用的药物,一片一片,分门别类地放在小盒子里。小护士来给临床的病人拔针,特意跑过来,说:“爷爷脑子真好,每天输什么液,吃什么药,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着。他的眼光望向哥哥,满是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