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惠忠

在长江中下游地区，薄荷曾经是人们大面积种植的经济作物。它是一种草本植物，个头小，最茂盛的也不及半人高。凡是种植了薄荷的地块，周边的环境都是很不错的。它既不挡风，还时时飘来一缕清香，生发出的一种特殊气味，有驱赶蚊虫的功效，也不像玉米、高粱之类的高秆作物，会让人感到压抑。记得儿时，每年的秋后，生产队里种植的薄荷便开始收割了。农家人的镰刀经过初夏割麦的洗礼，“刀枪入库”不久，现在又要拿出来发挥作用了。收割薄荷，海门人叫做“斫薄荷”，因为薄荷秆比麦秆粗壮得多，斫薄荷的镰刀要求格外锋利，下地半天须要磨洗多次。因而农家人下地斫薄荷，不仅要带着镰刀，还要把盛水的脸盆和砖头状的磨刀石带到田头。

下地斫薄荷是大人们的事，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待的地方是吊薄荷的场所。吊熟薄荷通常是昼夜不停的。当年的薄荷灶只搭有一个用于遮风挡雨的简陋棚舍，用的是竹竿、芦苇和柴草。在尚未通电的年代，夜间只挂有一两盏风灯，昏暗的灯光却挡不住聚集的人气。微风轻拂的夜晚，薄荷灶四周常常围坐着一大群人，忘情地嬉戏谈笑，热闹的氛围伴着薄荷的清香，把白天辛勤劳作的疲惫洗刷得一干二净。

“吊薄荷”其实就是一个蒸馏的过程。将地里收割的薄荷，连秆带叶塞进一只圆柱形的庞然大物里，乡间称之为薄荷锅，它的腰围大约三四个人才能合抱。薄荷锅上面扣着一只大喇叭似的锅盖，喇叭的小口紧扣一条白铁皮制作的盘龙似的油肠，油肠立于旁边注满冷水的一只和薄荷锅一般大小的大木桶（后来改用水泥桶）里。薄荷锅底下有一个很大的炉膛，用于添加柴火或者煤炭，一锅浸在水里的薄荷加热至沸腾，一股带油的蒸汽从喇叭形的锅盖里冒出，输入那条九曲回肠。油肠通过水的冷却，出口处便有一股油水混合的液体汩汩流出，淌进一只专用的盛器。蒸汽通过油肠传导，大木桶里的冷水渐渐变成热水。一到傍晚，村里不少男人光着膀子，带上一条毛巾，只穿一条裤头前来洗澡。他们一边洗澡，一边还和旁边唠嗑的人逗笑取乐。

吊薄荷既是一个力气活，又是一个技术活。薄荷上锅有一定的讲究，火候要控制得当，撇油更要有一定的技巧，不是一般年轻人所能随便参与的，所以掌锅的人大多是壮年男子。集体劳作的年代，一个生产队种植的薄荷一般要昼夜不停地吊上十天半月，我祖父和父亲总要排上三二个班头。他们轮值的日子，我当仁不让地粘在那里。一到傍晚，他们从浸着油肠的那只大木桶里舀出温热的水给我洗澡，因为水里含有薄荷油的成分，洗后感觉特别凉爽。那时正是玉米半成熟的时节，他们将从地里摘来新鲜的嫩玉米串在烧火棒上，伸进炉膛里，一阵噼啪作响过后，扑鼻的香味便四散开来。

吊薄荷最终的目的是获得薄荷油，我最喜欢看大人们撇油。撇油少不了一个下口呈斜面的玻璃漏斗和一只中间带杆的圆底撇勺。油肠流出的油水混合物，在一个盛器里经过沉淀，油在上，水在下，形成两个层面。此时，大人们拿起撇勺，小心翼翼地把油撇出，通过漏斗倒进一只一只玻璃壶里。待到接近油水结合面时，那只玻璃漏斗要发挥重要作用了。油肠淌出的液体有很高的温度，他们用手指抵住漏斗呈斜面的那个下口，先灌入少许凉水，以免烫手，然后再把油水混合物灌入，再慢慢地移动手指，给出一个细小的缝隙，让下部的水逐渐释放，留下薄荷油再灌入壶里。

当年我们南通地区有三大经济作物，棉花、薄荷、黄麻。其中薄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在农家人每年的收入中占有很大比重，因而人人关心着收成。吊薄荷的时节正好是夏末初秋，晚间凉风习习，适合饭后乘凉溜达，薄荷灶便成了生产队人流汇聚的中心，分外地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