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张爱玲说,她八岁第一次读《红楼梦》,只看见热闹,之后每次重温,逐渐厘清人物故事的轮廓和风格。长大后,体验过人情世故,再看这本书,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
我十八岁才第一次读《红楼梦》,也只是看到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光阴似水,一年又一年,就如林黛玉葬花时吟唱的那一句,怜春忽至恼忽去。最近,借着在读书平台领读某本关于红楼的书籍这一契机,开始读第三遍。此次,更在意品味故事人物生活细微处的意趣。
有一回,初夏时节,女孩们早早起来,呼朋引伴着去园子里祭花神。林黛玉梳洗罢,临出门,叮嘱紫鹃几件事:“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与其说林姑娘这一善念,源于自身寄人篱下的境遇引发出对迁徙的燕子产生的疼惜,倒不如说是她纯良天性中自带的,对世间美好事物的怜惜。葬花、教香菱作诗、教鹦鹉念诗,为燕子留门,都是如此。旁人只看到她孤高自许,伶牙俐齿,喜欢使性子,有时说一句话比刀子还尖,少有人能够感受到她那颗七窍玲珑心柔软慈悲的一面。
第一次看到这里,心中已然氤氲出淡淡的暖意,再次翻到这里,越发生出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小时候闲居乡野,春日迟迟,夏夜看得见繁星点点,冬季的下雪天,请弄墨者来家里写对联。门口的井水冬暖夏凉。堂屋正中间,八仙桌靠着仙几柜,柜上端对着门的墙壁上垂满朱红对联,金色团花,一朵花托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墨色大字。外婆是个要干净的人,每天起床第一桩事,就是扫地,角角落落她都要细细打扫到。又斜提扫帚,一行一行剔刷砖缝里的尘屑。春夏秋冬,日复一日,日日都是如此。屋子里常常静无人语。
夏天,只要不落雨,堂屋的北门清早就打开,门东开着凤仙花,门西竖着高高的竹竿,竹竿顶端架着天线。堂屋东墙壁有一张排板搭的简易木床,用来午睡。我喜欢躺在这张床上,学大人跷起二郎腿,翻一本连环画,感觉很惬意。
那时的江徐同学会把“鹅鹅鹅”写成“我鸟我鸟我鸟”,看到暑假作业本上那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头像,跑去请教小姨此人是谁。刚巧认得封面上三个字——红楼梦,勉强识得几个字,对情字更是一窍不通,便胡乱翻翻,依据画里的假山池水与人物情态幻想一二。
这样躺着,向上看——铺着芦苇栅的屋顶,屋顶中间的檩上有一只燕子窠。大燕子有门不走,偏偏喜欢从洞开的窗户里飞进飞出。当它衔着虫子飞进来,飞到窠边,窠里就会露出几张黄黄的嗷嗷待哺的小嘴儿。家人从未驱赶它们,有时需要收拾飘落的轻羽,坠落屋内的燕泥或者燕屎,也并不费事。有些人家盖了楼房,燕子照旧会来筑巢,筑在廊檐天花板与吸顶路灯之间。有时出门散步,看到那户人家搬出桌凳,在路灯与燕巢下悠悠地吃夜饭。
燕子的平均寿命有十年,一旦选定筑巢之地,一辈子都不再更换地方。以后,每一年春夏,它们都会来到老地方。除非,迁徙途中发生意外,便无缘再相见。
良禽择木而栖,聪明的燕子也会精心选择和善、安静、干净的人家,借一横梁,衔泥筑巢,在此休养生息,繁衍后代。所以,在大观园里,燕子愿意栖息于曲径通幽、苔痕浓淡的潇湘馆,而不是崇光泛彩,时常笑语欢声的怡红院,也不是长满藤萝薜荔、杜若蘅芜的蘅芜苑。也许,园内其他几处地方也有燕子筑巢,也许他们没有林黛玉想得这么周到,不像她那样心怀期待。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花开花终落,春去春又来,一切美好的有形的事物都会消逝,又终将会以另一种形态再度重逢。燕子,不是主题,似曾相识才是宇宙万物不可言说的玄机。谁悟出这份玄机,谁便能参破婆娑世界里,万事万物的归去来兮。为此,虽一时有所怜,有所恼,最终归于上扬的人生基调,就像古诗的下联,选择阳平的字眼作为收梢。
当燕子归来,在檐下忙忙碌碌,啁啾鸣啭,林姑娘大概会忆及这两句名诗吧。当她忆起古人这两句诗时,会想起些什么?再不会想到,葬花时吟唱的那一句“人去梁空巢也倾”,竟道中了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