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上河印巷”与“烟墩桥”

□刘剑波

“烟墩桥”和别的旧物一样,早已镂刻在我心头了。那天,我其实在想象中朝“烟墩桥”奔去,我在哀伤的记忆中穿越。

猎奇,追逐新鲜,哪儿热闹往哪儿凑,是掘城人一贯的德性。如果你在夜晚从街上走过,看到某处车辆成堆,壅塞了路面,你就会知道有新开的酒店迎客了。蜂拥而至的食客让一到晚上就寂寥至极的掘城生动起来。然而,用不了多久,这些食客又争先恐后赶往另一家新开的酒店,原先的那家则沦于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地步。再过些日子,这帮饕餮之客又移师到了新的地方。掘城人过日子就是这么喜新厌旧,不过倒也有张有弛,有节奏,也富于韵律。像极了不停上演的情景剧,日子就在开幕与谢幕间飞快流过。这种情景剧演得最盛的,莫过于近日“上河印巷”和“喜润城”的开业。

“上河印巷”算得上近年掘城最浩大、最隆重,也算是最有影响的工程。我不知道“上河印巷”这个名字是谁取的,也许有关部门搞过一次征名活动,历时半年或一年,也许更久,应征者趋之若鹜,拔得头筹的作者可能获得了丰厚报酬。当然,也有可能是开发商搜索枯肠想出来的。要说谁把好端端的汉语弄得佶屈聱牙、面目全非,可能非房产开发商莫属。每次经过他们为宣传楼盘打出的广告,我都闭眼装瞎,唯恐躲避不及。历史上,汉语经历过不少灾难,谁又说这些广告不是汉语的一场灾难呢?总之,对“上河印巷”我绞尽脑汁,费尽思量也猜不出究竟是何意。与外国字相比,汉字有它的独到之美,能够散发出芬芳的味道,可是我无论怎么闻,都嗅不出一点老掘城的味道。所以,我只能这样理解:“上河印巷”不过是我们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的一个符号而已。一个浅薄而俗艳的符号。再具体一点,“上河印巷”是在老街的废墟上打造出的一个吃喝玩乐、购物休闲的场所,一个夜夜笙歌的繁华世界的缩影。不过,后来,偶尔,我意识里一闪:“上河印巷”莫非与“清明上河图”有关?倘若如此,张择端会作何感想?

“上河印巷”向市民开放的那晚,人民中路那一段的道路两侧塞满私家车,路上游人如织,市声喧嚣。那一晚,我开车从招商银行行至广隆商场,两三百米的距离,足足花了40分钟。平时在晚上难觅身影的交警也出动了,成了那晚万人瞩目的明星。从左侧车窗望去,只见“上河印巷”火树银花、人头攒动,差点就再现了“清明上河图”,为掘城制造出近年鲜有的璀璨的夜生活。那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晚上回家要不要绕道范堤路。范堤路是一条丁字形的路,要是走范堤路无疑会费时费油。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喜润城”解了我的围。“喜润城”是刚落成的规模庞大的商场,坐落于人民路与泰山路交接处。很多人担心,它的开张会对文峰大世界造成致命的影响。“喜润城”紧步“上河印巷”后尘,晚前者几天亮相。它火辣辣迎客的那晚,热闹非凡的场面堪与“上河印巷”营业的那晚媲美,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将“上河印巷”的热闹场景搬到了“喜润城”。原先在“上河印巷” 流连忘返的游客,纷纷涌向了“喜润城”,广隆商场路段顿时畅通了。再从车窗望向“上河印巷”,虽不至于门可罗雀,却有着隔夜黄花之感。

五年前,南京文艺评论家王振羽来掘城,问我哪儿有可以看看的地方。我向他推荐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洋口港,一个是老街。他毫不犹豫选择了老街。可是,我对他说,老街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他脸上现出神往的表情。他对我说,罗马吸引了全世界的游客,主要就是古罗马废墟。王振羽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谈起古罗马来如数家珍,他说,古罗马广场是古罗马时代的城市中心,其中还残留了些许的古罗马时期的重要建筑的废墟,比如,君士坦丁凯旋门、凯撒神庙、提图斯凯旋门。古罗马废墟,指古罗马政治、宗教、商业、娱乐等建筑的聚集地。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怦然心动,老街废墟,不就是老掘城的政治、宗教、商业、娱乐等建筑的聚集地吗?接着他又说,罗马市政府刻意保留了那些残垣断壁,为全人类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那一晚,我陪他在老街废墟徜徉许久,他在黑暗中轻声说,我好像听到了时断时续的呻吟声。这话一下打动了我。不知道这呻吟声是那些被埋葬在了时光里的先人发出来的,还是老街的废墟发出来的,总之,它是疼痛、哀怨、不甘、愤慨、祈求、绝望搅和在一起的声音。它来自于魂魄——老街不正是掘城的魂魄吗?如果没有了老街,掘城还有魂魄吗?如果没有了老街,掘城与全中国千万座小城有何区别?当然,没有了魂魄也挺好的,现实生活中很多没有魂魄的人不是都生活得很好吗?他们比有魂魄的人生活得更轻松、更幸福、更了无挂碍。事实上,没有了老街,掘城不照样显出一派歌舞升平,人民安居乐业、美满幸福的景象吗?

说实话,我对“上河印巷”是排斥的,但在风和日丽的某天,我还是去逛了它。原因很简单,因为它是在老街废墟上建造起来的。我从松鹤楼边上的一个过道进去,急切地往东走。我对周围崭新、陌生、喧闹的一切视若无睹。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老街的昔日景象。我如此迫不及待地往东走,是想尽快抵达烟墩桥菜市场。以前,掘城人说起去烟墩桥菜市场买菜,往往会把“菜市场”三个字省去。“烟墩桥”是我情感世界里一个温暖的地标。20世纪90年代有一段时间,我和妻子,还有姥娘,借住在新建南楼里,那是我妻子亲戚的房子。那也是我儿子远远出生的地方。新建南楼离烟墩桥很近,往北几百米,过一座水泥桥就到了。在那些弥足珍贵的日子里,我总是早晨去烟墩桥买菜,然后送回去。那时我姥娘已经年过九旬了,但她对过日子还是充满了迷恋。她打起精神择和洗我买回去的菜,等待我中午回去炒熟。有一次,她坐在阳台的爬爬凳上择韭菜,我用傻瓜相机拍了下来。那时我知道,我以后再没有机会拍这样的照片了。

我一直把这张照片藏在相册的角落里,不忍翻看。有一次,一家杂志想配发我的相片,我到相册去找,一下看到了我姥娘择韭菜的照片,泪水倏地涌了出来。是的,那些满载着旧时光和忧伤回忆的老照片,总是能在瞬间击倒你。那天,我是多么急于回到烟墩桥啊。我忽然意识到,我之所以来到“上河印巷”,就是为了去往烟墩桥,因为只有穿过“上河印巷”,才能到达烟墩桥。“上河印巷”是我回到过去的唯一通道。“过去”与“上河印巷”是多么水火不相容啊,但我还是从“水”与“火”之间穿了过去。

我当然知道,烟墩桥已经不复存在了,在“上河印巷”开工的那天,它就被推土机抹掉了。现在,它已成了“上河印巷”的一部分。在掘城的版图上,再也没有“烟墩桥”了,正如,在掘城的版图上,再也没有了“砖桥口”一样,但是,“烟墩桥”和别的旧物一样,早已镂刻在我心头了。那天,我其实在想象中朝“烟墩桥”奔去,我在哀伤的记忆中穿越。那天,我步履蹒跚,我被伤痛的回忆拌得磕磕碰碰。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到达“烟墩桥”了,但是,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无数次回到“烟墩桥”。

2023-08-2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47377.html 1 3 “上河印巷”与“烟墩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