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祖 正跃
很少专注地凝视母亲这双平平常常的手,直到最后也只是紧紧地握着却不忍心看她的手……这双曾经扶着我们走路的手,不再细腻、润泽,也有点暗淡,然而,在儿女们心中,分量很重,很美、很光亮。那是一双勤劳、灵动、温暖,带来生活美好的手,并不寻常。
记得,母亲常常颇为自豪地回忆年轻时拾棉花比别的人都要快,总是走在大队人马的前面。大冬天早上,我们冷得缩手缩脚,而她往往说,不冷、不冷,有什么冷的,动动就不冷了。于是,在阳台上拿起扫帚,从前到后在屋子里仔仔细细地清扫起来。
母亲说,她的老宅在启东海复,祖父随乡贤张謇到三余办公司、开荡田,参加管理。兴趣所至、生活必需,在农村长大的母亲小时候就学会了女红。随父母从乡村迁居到镇上,缝纫成为职业,一直到49周岁为带小外孙而提前退休,老家现在还有两台不舍得丢弃的缝纫机呢。手工针线、上机缝纫可以说是母亲的唯一专长。直尺、软尺、划粉、缝纫机、熨斗,是母亲的“吃饭”工具,特别是那把不对称,看起来还很奇怪的大剪刀,用起来尤其自如。要么在缝纫机前低着头干活整半天不挪窝,要么颈脖上挂着一根软皮尺埋头裁剪。小时候我们几个的衣着,都由母亲在脚踏的缝纫机上一行行地踩踏出来,抑或用针线一针针地手工缝制。芦扉花布的上装,毛衣和毛裤,还有冬天御寒的芦花靴,连上小学的书包也都是把灯芯绒裁剪成一块块的菱形布拼合起来的。晚年,母亲视力有点衰退,做针线活越靠越近,她戴了女儿买的老花镜继续乐意为之。
街坊邻居家、四乡八里的熟人,缝衣补裤也总喜欢找母亲帮忙。母亲动作快,二话不说,没多时就做好了,一般也不收工钱。家里娃儿多,住在街上没有田种、没有菜收,于是,常常就有人把蔬菜和瓜果送来作为回报。母亲是个热心人,只要别人家有困难、有求助,她总想着能帮上一把。工厂里实行计件制,晚上她还要捧回一大堆衣片,就着油灯做到深夜,而我们早已睡去。计件总是她最多,多拿的工钱买上一刀五花肉、几条河鱼或海鱼,改善孩子们的伙食。大伯父从上海支持广西的三线企业柳州针织厂寄来两段涤纶布,裁剪后母亲为两个儿子各做了一件小西装。上世纪80年代初西装刚流行,有了一件母亲亲自制作的崭新西装,也是平生第一件西装,兄弟俩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又挺括,又合身,一看就很神气。走在上学路上,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母亲日常用民谚也多,“千不得长算”是她一句口头禅。2020年2月27日正是疫情开始肆虐时,吃早饭时,她又随口说起这句沙地俚语。儿子便老老实实说这句话还不能用文字书写出意思来呢,没想到她接过来说可以的,“千算万算不如长算。”真厉害。后来镇上的中学同学问起母亲有没有给我们做棉拖鞋,说母亲在她那里一次就买了好多处理的便宜鞋底,这才想起来家里那么多的各色棉拖,原是母亲花钱不多的节约之举啊。她一生俭朴、一贯节省,开源节流,坚信动手做总比街上买划算许多。
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去菜场,在她看来,管好一日三餐是家务活里最大的事,而老三却常说“吃饭不是问题”。当吃饭真正成了问题,比如一天三顿都是玉米棒与白水蛋,这几天自己烧煮时又接连烫伤两次,方知道有一个老母亲在家精心料理着有多好。青蚕豆、青毛豆、青玉米上市了,母亲会赶快买来让大家尝鲜,要落市了赶紧再买上一回。
家务活母亲全包,八十多岁了穿针引线还相当自如。为孩子干这些她特高兴,体现存在的价值,脸上灿烂如阳光。从早到晚,感觉母亲手上总忙碌不完,只有看电视时,双手才会是空空的。这是她了解世界的增知方式,也是放松心情的休闲时光。曾读到一语:“如果你独自一个人笑了,那是真心的笑”。电视机前的母亲就常常笑出声来。父亲去世早,一个人要拉扯大四个孩子,两只手不勤快不行啊。母亲一直表达这个简单又实在的意思,事实上也给儿女做出示范。母亲不光缝缝补补在行,里里外外都在行、不言苦,爬高、拎重,修理水电、门窗也是她一手操持,不懂不会就摸索着干。每次回老家,母亲必定独自上楼到后阳台扫除掉落的树叶,防止堵了下水道而引发屋子漏雨。不同品牌的各类电器,都能一学就会,临去住院,怕老三不会用电饭煲,还不忘手把手教了用法出门。这成了母亲用双手留给我们的最后劳作。
母亲的手,是一双既勤快、又灵巧的手,也是一双爱美、尚美的手。
记得,曾孙女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她就算出正好属马。于是,回家就看到,也不知道她从哪儿的画册上落下一只飞腾的马,高高地贴在了自己北房的衣橱玻璃上。整理她的遗物,姐弟四人一再感叹,母亲的爱美、审美通过她闲不住、不停歇的双手表现得淋漓尽致,只是当初我们并不在意。与穿着红羽绒服的曾孙女的合影,平整地镶嵌在圆形的绛红色相框里,挂在了后来住的西房的床头,照片上的母亲笑得那么甜,那样灿烂,如今一直维持着原样。衣柜里的衣物,捆扎得方方整整,包裹得严严实实,至今还一如当初的样子。家的里里外外每一处,都有她双手的留存,恍若母亲就在眼前:阳台上的几盆花草,墙上橱上不同样式的挂钩,卫生间与厨房各一块翘着角的改成的红手巾,还有大房间陶瓷大牛嘴边的一杯水……母亲一边添加着水,一边还会喃喃自语,此时还在耳边:牛需要喝水的。只是,那盆兰花叶片黄黄的,没再含苞,仙人掌依然倔强地慢慢长着,一棵她从楼下费力搬上来的橡皮树,倒是长的高高大大,只是没有过去那样及时剪枝去叶、扶直助长而耷拉了下来。两年来,水浇少了,土也没了肥力。这些花花草草,延续着生命,长得没有母亲在时侍弄的那么茂盛。
每当夏天,母亲会随手采摘到藿香、佩兰的嫩绿叶片,泡了当茶喝,抿一口清香无比,能化解夏日的湿气。而今,这种熟悉的乡土味变得稀有而奢侈。立秋过后,楼下一南一北两棵大树上的香橼开始由青泛黄,风雨后会掉落下来,前几年母亲都是挑些品相好些的,捡拾回来摆放,满屋顿时馨香洋溢。又一年秋至,一轮清冷的孤月照在香橼树上,想念它的人成了走过时停下脚步伫立抬头凝视的我们,只见挨着海港河的那棵一侧的树杈“沉睡”了,旁边却还是倔强地长出浑圆的硕大果实垂挂下来,触手可及。
母亲已然远去,而她十指间流淌的爱,子女是永远亦念叨不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