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江海文学

中秋的月光(散文)

毕竟这里曾经是南黄海的一隅,当年我的祖宗是如何来到这片沙地的呢?

父亲说,他也没办法确定到底是哪一年来的沙地。那时宋家穷,祖宗们生活在扬州兴化一带。水多地少,租了粮户几亩地,经常被淹,收成不好。两个儿子,一个发育得结结棍棍,每顿能吃下两大海碗麦糊;另一个,病恹恹的,每天要喝下一罐子汤药。

高祖父,就是爷爷的爷爷,他从表戚朱大那里听说了一个叫沙地的地方,是一块新涨起来的陆地,荒得长满了芦苇和蒿芝,只要有力气,就能垦出一大片地来。

高祖父像是看到了出路,月光溶溶地晒在被面上,褪了色的芦菲花格子图案,像极了一块块新开垦的土地,厚实而温暖。那是一个中秋的夜晚。

“你听见了吗,他娘,我想去那里的荡田看看……”高祖母不响,高祖父的话,说得幽远而深沉。

隔了没几天,高祖父和朱大的兄弟朱三郎踏着启明星的光亮,向东南方向前行。一百二十年前,即使身上有几枚铜钿也没有开往沙地的车,连两个轮子的脚踏车也没有。他们挑着泥络担子,一前一后,或左右并排,一步又一步向东南走去。

打开百度地图页面,从千垛庄宋家村到沙地海界河,有超过600华里的直线距离,一路上有数也数不清的大河小溪,有走错了又重新走的大路小径。秋风催寒,衣衫褴褛,准备了两个月的荞麦窝头,硬是支撑了三个月。

终于他们走到了沙地,走到了那点日思夜想满是希望的坐标。他们把褥子铺在整齐的蒿草上,用坚硬黄泥卵子垒起灶台,能生火,就能把四周的夜晚照出一点光亮,能够喝着热汤。鸣虫停止歌唱,悄悄爬过月亮投影下的茅草。那条叫海界河的流水,一直保持着流淌的动感,月亮之下银光粼粼,闪烁着如梦如幻的光芒。

他们一直睡到天亮,揉揉刚醒的眼睛,眼前被风吹过的芦苇,芦苇上顶着温暖的白色芦花,飘啊飘啊飘。五千步之遥有所草舍,几声崽狗的稚吠,更添冷清,好大的一块地啊!

当年,他们在入冬之前种下了一种叫草头的植物,学名苜蓿,还种了青菜、蚕豆、黄芽菜。他们用在里下河打鱼的方法,捕获沙滩上各种各样的鱼虾,用鱼虾换回玉米种子及元麦颗粒还有土豆和油盐。用冬春夏三个季节,垦出三千步桑田,正好与更早来沙地的孙家接壤。以至朱三郎与孙家大闺女嫣儿之间有了情感,结成婚姻。

雨水、惊蛰播种的玉米在立秋、处暑时节收获了,天气尚热,很快晒干、留种、交易。高祖父把一大捧铜钿找梁记钱庄换了两个银洋钿,缝进裤腰夹层里。他想高祖母以及两个孩子了,回走曾经走过的路,熟,在中秋前晚回到千垛庄。

高祖父把银洋钿和内心的喜悦,一起塞到高祖母的枕头底下。皎洁的月光和热烈的目光同时落在起伏的芦菲花格子被面上,高祖母发烫的脸颊缩进高祖父宽阔的胸膛,芦苇摇曳,芦花飘荡。

“你听见了吗,他娘,明儿起五更带着大龙就走……”高祖母不响,几乎把一生的眼泪在那个临别的夜里哭尽了。推上那辆祖传的独轮车,左边坐着小脚的高祖母,右边码放着铺盖和干粮、水、镰刀。大龙,就是我的曾祖父,在前面拉着,高祖父扶轼推着,蹑手蹑脚离开了村庄。小虎那遥远而又清晰的凄厉哭声,似要把高祖母的心肺撕裂,一路上的艰难与凄苦自不必描述。

未到沙地晓夜思量,到得沙地冷气叹声。要在这里生活了,要在这里干活,潮水退了还涨,蒿草铲了还长,月亮来了又走。拍拍弯曲的腰,望一望天上聚散的云彩,头顶上一行又一行的大雁往南方飞行,高祖母哭不出眼泪。朱三郎带着孙家嫣儿回到沙地,吞吞吐吐诉说着,小虎在上个月先是听不见声音,后是看不见东西,最后没几天就走了,就埋在他爷爷奶奶的旁边。

人生可叹,天上月圆之夜,总是人间月半之时,年年如此,月月如此。中秋逢白露,高祖母都会梦到公婆爹娘和小虎。半夜起身再睡,又回到梦里,也只有在梦里,能见到他们,使劲地追他们,直到快要追到他们了,醒了,天蒙蒙亮。高祖母夹着一叠火纸一个人伏在荒地上点着,又哭,口中念念有词:“你们听见了吗?爹啊,娘啊,小虎啊,你们要好好的……”空旷的地,不响。

高祖父他们在海界河阳岸,没日没夜耕作,不出十年,就垦殖出二万步地(约八十亩),瓦屋三间。大龙二十岁了,铁塔般的身材,相貌堂堂,寻娘子,娶陆氏,荡田一带有头脸家的小闺女,年十八。正月初三拜堂成亲,十月十六,生产一子,也就是我的祖父。那时养娃随心所欲,接着诞下了大姑婆、小姑婆。

海界河北,来了一个小伙,是个读书人,有学问,他跟曾祖父讲,有个地方叫上海,离这不远,坐船一天就到,可以进工厂,生产洋布洋钉洋油盏,一个号头可以进账一块银洋钿。曾祖父心动了,他跟朱三郎的儿子阿二讲了,同去,同去。他们进了第七棉纱厂,就是那个后来发生“五卅革命运动”的那个厂。阿二听到了风声连夜逃回到北脚,曾祖父是革命运动的积极分子,闹得很彻底,也欢实,和那个读书人被巡捕捉了起来。

高祖父变卖了一万步地,找人赎回曾祖父,大洋送了出去,救回一命,可人没回来,说是参军去了。以后高祖母的眼里只有夜晚,没有白天,干哭,哭瞎的。又是中秋,高祖父在餐桌上多放了一双筷子,一个碗,温了半壶米酒。那夜没有月亮,没有月亮的中秋,思念更长久更绵长。偶然也有信来,一次说在江西,还有一次说在陕西,信上说打完了仗就回。岁月在动荡中日夜煎熬,多难的故土烽火连天,亲人的思念如黄海滔滔。

很多年后,仗真的打完了,高祖父、高祖母都往生了。海界村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空瘪的左袖,像风中飘荡的旗。逢人就问:“宋家在哪?陆家小末姐住在哪里?大名叫陆来娣。”

有人把他领到一个女人面前,你认识这个人吗?“你听见了吗?他娘,我是大龙啊。”

这时,祖父已经成家,沙地芦苇多,做了笆匠。大姑婆嫁了人,小姑婆高不成低不就待字闺中,成了不折不扣的大龄剩女。开垦的桑田参加了土改,入了初级合作社,阶级成分评了个中农,是因为曾祖父对革命有贡献。

曾祖父在沙地待了有一年光景。过了一个中秋节,那晚的月光出奇的明亮,明晃晃的月光流淌在窗下落满灰尘的梳妆盒上。曾祖父吸了一口气,用力吹掉梳妆盒上的灰尘,打开抽屉,取出梳子为伊梳了头,曾祖母花白的头发,在银色月光的映照下,像一截断裂的冰川,眼泪像一溜闪着幽光的冰晶。

“你听见了吗?她娘,组织上说了,明天就走,小女儿雅珍跟我去新疆支边,落实好了,就回来接你。”曾祖母不响,别过头去流了一宿泪。后来,再后来,直到他们轮回到下一段生命,再也没有见上面。

从小到大,无论是年少时在沙地生活,还是成年后在省城谋生,也无论是在物质十分匮乏的改革开放之前,还是进入了新时代的今天,在母亲的操持下,中秋的夜晚,月光之中,一定会搬出一圆桌的菜肴,上三层下三层,月饼叠成塔,好酒飘着香,能赶来的聚齐一堂,没能莅临的视频会晤,感觉起来特别隆重,热烈,盛情。面对如此亲情包围的情调,母亲说,祖宗们也会来,他们乘着月光来的。

□宋一枫

2023-10-0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50939.html 1 3 中秋的月光(散文) /enpproperty-->